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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进塔之后,宁惜似乎已失去了计数时间的本能。他在阴影之中行走,沿着阶梯缓缓下落。
高塔通往天地两端俱是不见止境,直觉却命他往下行。
此处给宁惜的感觉,有点像大师姊口中的雾谷地宫。黄叶轩主人的闭关所在地,乃是黄庭城中繁复密道的枢纽,虽然不在城中,却可通往各处密门出口。对此沈轻柔既未详尽分说,宁惜也不曾放在心上。他住在黄庭城多年,从来不曾查探过密道从何处起,通往何方。
人心诡谲,素非光鲜亮丽的孔雀该想之事。
宁怜死后,曾有许多人以他为世间光明。那些人现下一定很失望,宁惜心想,学习别对不该心存期望的人和事心存期望吧,那么就不会失望了。可惜人们永远学不懂。
宁惜心神恍惚。进塔一瞬,他忆起吊首山庄之事,本就心情郁郁,然而以此刻目光看来,事件最终以大师姊手中黑暗平息这点,似乎相较自己和白霜的无力更让人沮丧。
是故他不愿把应伊迩之事留给「适当之人」来解决。哪怕明知自己与女子实力判若云泥,宁惜也要拼上「阴阳逆换」的神奇妙用。这本来就是为不可为之事而练就的后手,用上了便用上了,宁惜无怨无悔。
可脚下环旋阶梯似是始终走不到尽头。足下相触石阶冰冷光滑,落足感觉好不踏实,梯边又无栅栏,似乎微一失足,便要堕入黑暗。
要是在此短兵相接,宁惜自问近战经验定在应伊迩之上,当能稍稍拉平劣势,甚至在正式交手前先伤她一刀,也非绝无可能。
至于若是被她乘着相距遥远,以火法相攻,自己能否于这狭小阶梯上闪躲避过,那就得看双方感知能力高下,谁先察觉对方的杀意了。他不觉得自己的出手会比她慢。昔日与谢琰六战,谢氏女子的琵琶线弹指即发,自己还不是如取如携地闪躲掉了?火法虽强,打不到自己身上还不是徒劳。
宁惜闭起双目,细心感知塔内气息,外放神识却尽被一层浓重意气遮挡。
果然不是白霜的手笔,他心想,那些乌鸦只是施术人运使自家法力的媒介,所使之术却与白霜风格回异,施放幻象竟是无须透过眼神接触,跳过写照心灵的步骤,强行侵入内心,可谓霸道蛮横之极。
大有兵家之风。
神洲自古便有三教一家之说,三教不待言说,一家便是指最重杀伐的兵家,修行旨在以战养战,讲求以拙破巧,修行人须得去慈悲心,不念生死。
此道由于对修行人心性资质要求过高,当世传人早已寥寥无几,如博取百家的谢琰,以及传授宁、谢两人雷法的风云山主雷落岚等,均是实力强横的一方宗匠。
其中成就最高的,自然是叶想容。
院中从不过问门人的出身来历,女子所学出自何门何派,自然无人得知。然而兵家诸般杀伐技艺,就像是为她量身设计般贴切得过份。
如果世上真有天生完美,定然只有放在这名女子身上,才不至言过其实。
宁怜离世后,她就是黄庭留给江湖的新神话。
宁惜心头默想,当日大师姊于西山佛舍所言一一浮现脑海。
昔日在黄庭城,撇开谢、王两名士族闺秀与白霜交好,只有一人有这份交情和实力,借用白霜留在不知名角落的乌鸦。
那么塔中人身份,也就呼之欲出。
想至此处,塔内虽是阴暗森寒,宁惜也不由得汗流浃背。
大师姊谋算竟是深远至此,要以此一石多鸟之计,除去日后登位障碍。难怪明知应伊迩杀性难驯,仍命女子入湘为她开辟前路。
黄叶轩主人所图远大,韬略只讲利弊,不问人情。
宁惜纵是明知身在险地,仍是不自觉流下泪来,连忙伸袖抹干。便在此时,虞墨涵给他的纸鹤从袖中掉了出来,啪的一声,掉落阶梯,恰巧落在梯间边上。
宁惜不敢俯身去捡,凌空一抓将纸鹤取回。
却见那纸鹤受力下摊张开来。洁白宣纸上字迹淡漠清秀,书道:「高塔为青笛,子夜奏镇魂。」
背有一行小字书道:「见自白铜雀手书。」
是涵姊姊的字迹。宁惜想起年轻山主在外颇不自在的神态。以她与老头子和大师姊的关系,当然知道二师叔的事,他却没想到她连阴卷中所书镇魂二字也写得出来。那是门中只有二师叔修成的结界术,由于过份暴虐而为老头子不取,锁于藏书阁第六层中的金玉箱内,只许宁惜观阅,不许习练。
铜雀手书,自然便是二师叔按着阴卷摘录的自家心得,写明修炼结界术首要之事,所须幻术造诣,阵法基础等等。而此刻黄庭院中除去老头子外,幻术修为足以驱动镇魂之人寥寥无几。就算实力充足,也得具备护法灵物,为本该全心修行心关的施术者御使法术。
宁惜瞧向天上地下无处不在的阴郁黑影。她知道我来了,镇魂很快便会随之发动,驱逐来人。那可不仅是让我再回忆一遍吊首山庄之事的小小幻术。
此时纸上字迹又有变动,悄悄抹去镇魂二字,改以开阔书体写道:「镇魂曲。」字体气质,明显与虞墨涵手笔大异。
宁惜凝视着纸片,只见其上又书道:「阴阳作棺,夜翼作花,不闻星河上,女歌女泣望君归,岂贪人间百年欢。」
宁惜深深吸了口气,一手按着腰间刀柄,却始终抑压不了心中惧意。此人可决不是打不过这么简单,他自小便深知其可怕,却又不清晰看破其可怖之处,这又加深了他对这个人的畏惧。
「我坐阴曹八百年,得望天光成地仙。凡思俗想无遁形,人心冷暖尽在胸。世人避之不及,我却来去自如。」
他猛地将纸片翻至背面,只见笔迹一笔一笔,缓缓写就,钩划之间宛如锋芒利刃,几欲破纸而出。
「高塔为青笛,子夜奏镇魂,弃我厌者逐我忧,人间从此无俗胎。」
又忽尔抹去所有字迹,书有一行小字。
「想容恭送宁公子入墓。」
一群乌鸦霎时间吞没了他。只闻耳边鸦鸣不绝,宁惜身形被一瞬间击落阶梯,掉落身旁万丈深渊。
他最后瞧见的,是塔顶透出的一线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