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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道光从地平线消逝,东逸神洲大晋皇朝治下的荆州迎来了夜晚。
夏日将至,昼长夜短,岳麓众人因而推迟晚饍。众君子不论长幼高低,都在侧院用饭。据传谢青阳求学之时,曾于该处驳倒建安名士,满厅士子皆心服口服。
从此湘境谢氏一系文脉反过来压制本家。
虞墨涵的一份则按照谢青阳时旧例,送往玉砌小楼山主寝室。这日送饭侍女捧着竹篮上楼,小心敲了敲门,听得虞墨涵答应,才开门把饭篮子放到桌上。年轻山主捧着一张羊皮,正迎着烛光细读,温言请侍女出门时把门锁上。
侍女从此至终垂着眼眸,不敢抬头。院中均知山主房中机要繁多,一个不慎得闻大事,年轻山主平日再是温和,只怕也容不得自己。
待她锁上门后,虞墨涵飞快把新近一份飞蝉密报看完,掀起竹篮,取出一小壶米酒,以及各式伴酒小菜。女子看似自言自语道:「原想装作不食人间烟火,代价还得自己来受。」
出身十姓之一余姚虞氏的女子身边从来不设奴婢,亲力亲为斟好了酒,一边问道:「这不赶了一整天路,真不吃点东西?就是你不饿,你身子里那物也受不住啊。」
「你说得好像我怀了胎儿般。」答话声线带着笑意。
「那可不正是『里暗』的真容吗?你可瞒不过我。」虞墨涵叹了口气。「为什么你们总是为了打架不要性命?」
窗边月光斜斜洒进,落在沈轻柔坐着的摇椅上。这位黄叶轩主人、九子楼楼主、黄庭院的未来院主背对岳麓山主,目光尽在圆月之上。
「你记不记得从前由圆月到缺月,总须隔着半月光阴?近百年来成了一旬?半旬?放任妖族在长城外越闹越欢的后果,可不只在四季消长上。如果你想让世界更接近原有之姿,修行时或许不该对功法挑三选四。」
虞墨涵似乎不甚信服。「明知放出应伊迩的后果,仍然放任湘东为烈火焚烧,这就是你所谓世界的原有之姿?」
「按应伊迩的理念确实如此。阴山出身的人想法都有点怪,如那席路遥在崆峒浸泡了这许久,骨子里的某些东西始终难以根除。」沈轻柔笑了。「此间之局能把她将死,这就够了,也好让她尝尝地狱之火的滋味。」
虞墨涵一皱眉头。「你也这般与惜惜说吗?」
「既知他要骂我,我便半句话不说,由他骂得狗血淋头,他反而更是憋着一口气。」沈轻柔淡然说道。「子时一到,你不妨出外送他离去。」
虞墨涵手托着颌,神色痛苦。「为何世上竟有人能放心让自己的师弟对上应伊迩?只要先生一句话,我为你料理了她又有何妨?」
「说实话,我倒是宁愿劳动诸位,若非狼山之事逼在眉睫……可这并非主因。近日来情势转变太快,留给惜惜的时间不多了。年月过去,新一代饱经历练而成长,而没有伴随着痛楚的历练并无意义。」
「今日尚有我为他算好退路,师父当年如何?先生两字,不单是生乎人前,求的全是道上占先。身为宁家在世唯一血脉,惜惜生来身负重任。」沈轻柔悠悠呼了口气。「在儒家依旧兴盛的西月魔洲,祭酒、山主被称为领航人,可知何意?」
虞墨涵目光黯淡起来。「这与先生的文脉不符。而直至今日为止,他仍是黄庭的院主。」
出身显贵的山主从身后书架取出一片古简。但见其上篆文字字深如刀刻,月光下细观木质,年代却不甚久远。
「此物本出自黄庭藏书阁。我三岁时,先生以此为我抓周之物,赠字在上。他一直以为我不知竹简的来历。」虞墨涵话声里带着股伤感。
沈轻柔也似颇为感触。「师祖仙去已是数十年前之事,师父何苦执念太深。不过一片练笔竹简,便留住了这许多个寒暑。」
虞墨涵低首凝视竹简。
「先生曾寄望我传承文脉,只因我对禁武令生出怀疑,他为免我本相崩解,才转而期望三名武道弟子。」
山主蓦然回首,话声冷淡。
「身为首徒,你在心术权谋上青出于蓝,而且比先生更冷静,更决绝,却学不会先生半分温情。你或许可以当好一院之主,但待他日先生仙去,又有多少人会全心顺从你?」
沈轻柔听了没有反驳。「该说抱歉让你失望吗?罢了,你既然说得这般明白,全不顾你我多年情份,大抵也不是为我口头一句虚话。」
「当日先生赋那孩子以黄山主之姓,想必对她期望极大,但她也无心传承先生的功业。你们一门三人走的终是武道,唯有惜惜年岁尚轻,潜力未知,你却要他在断头路上越走越远吗?」
沈轻柔忽然间抬起头来,双目神光湛然。
「断头路?自东逸神洲三教衰微,出身方外的陆地神仙何曾比武道上的多了?倒是兵家好歹出过飞升仙人,那也是修行不懈之故,世间焉有悟道即登仙之人?」
「平心而论,是我三人成仙容易,还是你成圣容易?世间每个师姊也盼着师弟过好日子。大道之争放在从前,或许有其因由,于现世则早已过时。」沈轻柔目光与怨怼不减的虞墨涵对上。「宁怜在世之时,师父何曾试图传道于她?这就是我留给师弟的道路。」
宁怜的血脉。沈轻柔的话无疑碰到了年轻山主心中软处。她缓缓把竹简放回书架暗处,回到桌边,将杯中酒一喝而尽。
余姚虞氏嫡女自幼饱读诗书,长成后便一心一意在文之一字上修行。就如许多豪阀贵女般,女子性情看似亲和却淡漠,心中亲近之人,除去亦姊亦友的宁怜,只有师恩深重的谢先生。
当年正是老院主对女孩青眼有加,接其到黄庭星海楼,与一众禁武令遗民一同听课,才打下了山主的儒道底蕴。随着女子对旧事所知越多,无法全盘认同先生当日处事,渐渐为没能存续文脉而愧疚。
先生却从没要求过什么。
是故谢先生才是谢先生。虞墨涵眼中认定的神洲圣贤,唯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