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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知许久，岳麓的年轻山主步出白玉小楼，外头已是一片明朗夜空。
想当初建楼时，虞墨涵绝无仅有地别出机杼，仿照纸墨楼制式，却改为白玉楼身，不过是暗里艳羡道门白玉京的壮丽恢宏而已。心底深处，还是带着对自身文脉前境黯淡的恨铁不成钢。
据闻在三教依然兴盛的西月魔洲，儒家坐拥八座学宫与六十四座书院，制式足与佛门五宗庙宇，阐截二教道庭分庭抗礼，那才是三教魁首的风光啊。
虞墨涵暗叹一声。当下本洲所谓儒教独大，不过是矮子群里拔高个的结果，远算不得先生心愿般家家得闻读书声。
同为先生弟子，沈轻柔从来不信教化之效，走的是近似昔日飞影的刑律为上，重威、权、势，却披仁义作遮丑衣。
黄梨则是心性近道，但求一人证道即可，懒理世人一生看不破，是典型的天才性情。
虞墨涵虽因昔年禁武令之事与先生起了分歧，学问核心所在的「文胆」「本相」犹须完善，却对老院主有别同门二人的教化论早有见解。先生离经叛地道以承认性恶论为前提，在其上高屋建瓴施行教化，非是大仁大勇，万难为之。
而女子本来对宁惜抱有期望。
直至三年前，女子从轻柔口中听闻吊首山庄之事。宁怜的血脉终究更要接近常人，并非如宁怜般的天上日月。
「还是不该对一个小男孩要求过高吗？」
虞墨涵又是叹了口气。
记得惜惜的生辰是五月初五，龙抬头，与宁怜相冲。只是这点，年轻山主不愿去想。
十二年前都城那场动乱，虞墨涵年岁尚幼，只从沈轻柔处得知，而沈轻柔又称仅是转告先生所言。
对此年轻山主视为天大福缘。
世人不知当年动乱源头，始于当世唯一一位天人殒落。黄梨坚决不信叶想容一面之辞，只因不见遗体，便不信宁怜真已离去。然而粗通阴阳家观气之术的虞墨涵知道宁怜确是去了。那天夜里，对都城之事全不知闻的小女孩望出窗外，瞧见两道流星从天上坠落，两份机缘从此落入他人之手。
年轻山主记起正是上月，许七巧传讯岳麓，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幸运儿。自此女子多次以儒家之法扪心自问，如若自己是轻柔或是惜惜，面对稀缺不输半份黄庭的福缘，难道也能不取半分？
虞墨涵自言自语道：「机运就在眼前，你却仍能半点不动心，这院主难道不该归你当吗？」
哪怕它本该属于你？
她最后在马房寻见了宁惜。孔雀衣装整齐，包袱只扁扁的一片，双刀在夜色下光华收敛，放在擅于观测气数的虞墨涵眼里尤显贵重。
曾被密友笑言最善矫饰的女子把目光从先生赋字双刀上抽离，微笑嫣然。「你一人南下，随身干粮想必带得不足。轻柔此刻不在我房中。」
宁惜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老头子传授的竹筒饭还剩下些许，路上打些野味，扫平几座山寨总不愁吃喝。」
借马被撞见的白衣人腼腆一笑，让人想起幼时俊秀乖巧的那个男孩，那时他还没与唐白霜相遇……「暂且借马一用，他日自当双倍奉还。」
宁惜顿了一顿，破天荒温柔称呼道：「涵姊姊。」
虞墨涵眼里满是笑意。「怎么？被你大师姊气得连性子也丢啦？能被你叫一声姊姊，若再不把马借你，只怕光院里姑娘们的唾沫也得把我淹死了。」
宁惜一笑，好不客气地选中虞墨涵从前坐骑，号称日行八百里的玉花骢。想当日女孩学会骑术之时，小马不过成人高矮，眼见着女子巧手折出一双双纸鹤，不再坐在马背上仰望星辰。
乘鹤之时女子俯瞰天地，瞧到细如米粒的微尘，说是人影，其实不过是寂寞而已。
女子瞧见白马垂怜神色。随他去吧，老朋友，伴着宁怜的弟弟到世界的另一端吧，但愿那不是生命的尽头。
宁惜牵着顺从白马走出数步，忽然又不好意思起来，转头说道：「我……我不是为了马儿才这般唤你。我从来就没讨厌过你。」
虞墨涵点头，柔声说道：「我也是。」
女子幼时非是如叶想容般天份张扬的神童，然而才华内敛，不论读书修行，只要想做便能做好。长年来的一帆风顺为女子建立起沉静的自信，让她即使公然与应伊迩对立，仍是坦然无惧。身为一位书院山主，虞墨涵可谓称职得挑不出毛病。
而她真正感到无能为力之时，撇开当晚，或许便是眼前此刻。但她总能不教任何人知晓，连同她自己也一同瞒过，将这一切装扮得美满完全。
留下他，一道声音从虞墨涵心底响起，他已是宁家的最后一人。宁央除宁远外并未留下其他血脉，而宁远和薛婴生下下子一女已去其一。宁惜及冠后将成为长安侯……但最重要的，是他继承了宁怜的容貌！
虞墨涵袍袖微微颤抖。按众人原先所想，他日谢先生辞世后，就算宁怜不是原该继承黄庭衣钵之人，却足以压下同代芸芸英秀。她离去后，怀念往昔江湖风光的人们会聚集在宁惜麾下，只要他成长起来……
看似淡漠温文的年轻山主念想美好，轻柔要的是一个足以担当大任的惜惜，他未来的模样。但前提是他必须活着，而不是早早饮恨在应伊迩手上。
留下他！声音再度响起，虞墨涵垂下眼眸，竭力抑压着思绪起伏，是「她」在呼唤我吗？是我的「本相」要我留住惜惜吗？
一柄纸折小剑数个起落后在她手中成形。然而在她下定决心之前，但听宁惜纵身上马，低声说道：「若是师姊非要拦我，还请姊姊尽力阻她一些时日。」
宁惜声线婉约。「勿负我唤你一声姊姊。或许在你看来，那等于是宁怜在唤你，你当不起的。」
虞墨涵愕然抬头，只见宁惜伸手整好衣摆，笑意自上山起头一回明亮起来。「再见。」
白马缓缓南去。
随着气息无声消散，纸剑在女子手中渐渐解体，破碎无形。
虞墨涵默然凝视白衣白马远去身影，似有所悟。
依稀记起午后，麻衣道人与她谈起连日之事，自悔一句话说得太过精准，也许一个不慎便刺伤了宁惜。可现下的女子相信惜惜能够想通透。
他是宁怜的弟弟，昔日被女孩以为理所当然为先生传人的那个宁怜之后。再投放上多少没根没据的信心，都值得。
虞墨涵恍如补上了一小片心境，喃喃说道：「你已证明自己不再是小孩儿了，接下来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