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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惜尚未明其意,已被狼王一手拉起后背衣衫,跃往后院围墙之外。男子下手极轻极轻,竟没扯破宁惜丝制长袍。
但见院外不远处大树下,便是任浪来强行让宁惜骑乘而来的马匹。任浪来在他后背上又补几指,使宁惜双腿酸软无力,随即抛上马鞍。
夜色明朗,修行中人眼力远胜常人,更是如在白昼。只见长街尽头,数十道苍白身影缓步走出,行路无声,形同鬼魅。原本清朗夜晚,一时间只见阴气幽深,教人背生寒意。
定睛看去,那虚无飘渺的白影竟是纸片所化,只是轮廓太过贴近真人,以至于一时难以辨认。每片纸人脸上均无五官,脸庞中心处却都画着一个黑墨眼形,瞳仁神光湛然,全然不似死物。
任浪来显然好快便从得见禁术的惊异中抽离出来,轻笑说道:「岳麓自诩为东逸神洲文脉领航,山主却竟只为了沈轻柔的小师弟,不惜犯儒家大忌运使鬼道秘术,黄庭院果然是好大的威势啊。早知如此,何不把这岳麓山主一并许了沈轻柔便罢?」
一抹白影掠上墙头。纸法再度凝聚成虞墨涵的形象,似乎不识言语,眼神却清冷渗人。这位岳麓书院的年轻领航人想必透过纸法灵感,洞悉此地一切动静,宁惜为人所制的困顿情形同样映入眼帘。
片刻之后,不待行走缓慢的纸法掠影走近两人身前三丈,「纸月之王」为金线围绕的双手现身虞墨涵身后,转眼为女子幻化出一双长短适中的古剑。
「『本相』既已现身,那就是说她本人已起程赶来,与此相距不远。可他定须亲眼见证大事,师妹无法在世得见的辉煌。」宁惜听见任浪来低声说道,声音宛如梦呓,似乎忘却自己便在身后。
下一刻,任浪来轻叱一声,袍袖拂在宁惜所乘马匹之上。那马为他掌力所惊,当即长嘶一声,双足立地,往前飞奔。
马上颠簸,宁惜身子好几次便要堕下。然任浪来抛他上马之时,早让宁惜袍带正好缠在马鞍底下,是故快马奔驰奇速,宁惜却犹在马上,迫得以麻木双手抓紧疆绳。
眼见着身旁景物不住往后飞去,宁惜挣扎着尚能转动的头颈,往后望去。遥遥只见纸法幻影已成包围之势,「狼王」任浪来似是身陷重围,身形依然不动如山。
他显然看破了纸人上的玄机,知道决不能与纸法正面相碰。至于与之接触的后果,是身中幻术?是魂飞魄散?宁惜一概不知。
那是来自远古的神秘力量,宁惜心里的声音诵读起昔日经文。在上古时代,儒家曾如佛道两教般了解生死之道,以及诸般对非人之物的应对方式。然当某代文脉共主,重提至圣先师临终谕令,曰唯鬼神当敬而远之,从此儒家再无借相一说,唯有出自自身灵魂的「本相」。
然而那不是正道。改革后的儒家,使人丧失敬畏上苍之心,变得妄自尊大,力量和境界渐渐离人而去。
唯有超越人类,方能拯救人类……宁惜想起昔日茶会之上,叶想容对「侠」之一字的解释。
人中之人。
也是人上之人。
宁惜惊鸿一瞥之下,留意到虞墨涵的纸化身有着一双美如墨玉的黑瞳,直可以假乱真,正如她本人般带着股莫名的淡漠。
纸法幻化阴兵,神通无疑已非常人术法能比一二,不然也不至于困狼山之王于局中,使之全无脱身余裕。她不惜犯禁,以鬼道混入纸法中,成就阴间亡魂重回人间的盛典,虽说阴兵灵魂残缺不全,尽失生前意识,却蕴含强大阴气,足以摧本损元。
城墙和建筑飞快掠过,宁惜的意识也是一般无二。睡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唯有对虞墨涵倾力施为的感激。
为营救宁怜之弟宁惜脱离「狼王」任浪来毒手,余姚虞墨涵以「纸月之王」巧手织就人形,「写照」已死之人重现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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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影阴兵逐渐逼近。
「狼王」任浪来不曾多瞧一眼被三教称为阴物的邪魅之流。打从宁惜乘马从另一道路离去,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虞墨涵身上。
无比冷漠。
她当然不是书院山主的真身。然而一旦看准时机,正窝藏于不明角落的年轻女子绝不介意沾污双手,亲自为他送行。「本相」无法远离其主,也即虞墨涵察知宁惜形迹之后,已立时从藏身地飞逸赶来。
只是不知何时,不知何处,说不定,便是适才纸燕落在足下的纸片。
然而任浪来仍是不动。阴兵已将他重重围困,本来清新的夜间空气变得稀薄而越发寒冷,带来重压,犹胜于兵士实际上造成的压迫。
男子却从不知畏惧二字。
一生之中,他已习惯适应从未料及之事。十七岁时狼山覆灭,再到青年时代,薛婴远嫁仇敌之子,以至踏进壮年,本该一展才略,气吞一方河山的黄金年华,同门诸人却是相继离世,继任者但求缓图,处处掣肘。
这一切一切,他也早已习以为常。
曾有圣贤言道,为君者首重坚忍。不知忍戒,则莫谈勇略霸图,徒似腐儒指点江山。
任浪来要的是建不世之功,立不世之名。
待得现有礼教、士族、名望地位、权势爵位,尽皆付诸一炬,坐在王座上的只会是任青,也只能是任青。
而自知难为治世之主的男子,或许浮舟东渡,前赴和仲阳那老头出身的瑰丽小岛该是他的结局。那老头临终前说得那地方多美啊,即便那里已再无紫晶余下,也不失为王者终老之所。
且便听任生前预想中的怒骂谤毁接踵而来,一人从容离去。
在我身后,将是千古流芳。
「纸月之王」折出的双剑眼看锋利难当,几可斩裂虚空。观虞墨涵的纸化身只微微举剑,已作劲松过风之声。
拥有着妖异瞳孔的纸人触手可及,前进虽缓,却终有一刻会走至终点。
但这只不过是白铜雀模仿天人瞳的拙劣手法。天下已经再无瞳力强大,可供女子转写的紫金之目,而我的王后也随之逝去。世上晓得自行我道的人真是这么少吗?也难怪天下英彦无数,到头来名垂千古者,不过几人。
月光落在任浪来漆黑长袍上。在这瞬间,犹如过往与薛婴共度的每个长夜,男子宛如暗夜君王般昂首傲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