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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昏暗光芒洒在郑文贞长发上,引得女子藏身面具后的闪烁目光。
那是她唯一欣赏自己的地方。发丝柔和,而作黑墨之色,且从不断折。
多像孔雀颈后长发。
她坐在窗边多时,早忘却了窗外风景的艳丽。然而与落日对望那一刻,纵是心性坚决如女子,也不禁怀疑自己。
我本不该上山吗?狼群所知者唯有毁灭,而我的智谋,则会保全诸狼于祸患,从而导致更大的悲剧。
「我从来就不爱这个世界。」她眼望窗外暂显平静的景致,暗暗提醒自己。「这个由他们以一己喜怒论断善恶的世界。」
女子心恨所在,为沈轻柔,以至先生表面崇礼抑法,却表里不一,尽以刑律治国。他们深谙治国之道,却打压点出正道之人,只为一家私利。哪怕高瞻远嘱如先生,仍是逃不过传位自家人的千古循环。
那只会把局面进一步推向深渊。多年以来,黄庭院的新兴王国一直摇摇欲坠,全赖师徒两代超人才智镇着局面。然而黄庭缺乏让江湖心悦诚服的「信念」,徒然如狼山般强则强矣,却仅是争霸诸辈之一,一时得势,难保千秋。
郑文贞既知连同自己在内,院内无人能解决这点,那就索性反阴为阳,使法大于礼,从此名正言顺以铁血和恐惧摄服江湖。如此方能挣脱一切枷锁,人若怀异,自有严刑峻法压制之。
犹记得当年星海楼诸子艺成,四散之前纷纷留言予先生。郑文贞其时埋首经论,遂作一文由先生过目。她小心避过先生不喜的反阴为阳,以刑法尽代礼教等飞影一脉学说,只重提儒家常言的性善性恶论,盼望含蓄为先生点明前路。谁料先生阅毕后面无表情,只命其自去。
自此,郑文贞转而另寻蹊径。
若然丁萦先破后立,真可为我缔造理想朝堂盛况,任我一展生平抱负,我当真在意过程中那些无关之人的牺牲吗?诛杀无辜不合女子理念,却大有可能是步往女子理想的必经过程。
而以本心而论,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在上位者不应因他人之喜而喜,为他人之悲而悲。感同身受是诗人的才能,却只会成为王者的负累。
在这点上,他和沈轻柔太像了。是故两人均领导一方豪雄,并势将于此时此地一决生死。
郑文贞眼神透穿马车车厢杉木隔壁,投向前方不远处,骑乘乌黑骏马的少狼主。
丁萦临行时作了一些安排,使他看起来更具王者风范。若他所言无误,「狼王」虽意向高远,却不求实利,只为心愿得遂。任浪来将永为狼山之王,而坐上都城那张椅子之人,唯有丁萦。
少狼主的声威,亦体现在统率诸部之上。除去从狼山主峰出发三千骑,现正当先而行,「蜂狼」林幼羚、「座狼」金凌欣部属均不在狼山之上,应令从邻近庄园领来,两部各有二千余人。起点不一,却皆约定在五月二十抵达冷瓷山,图谋东征大事。
途中渐有各地劫掠游骑与缓行骑军靠拢,然而最终得丁萦首肯留为主力者,均是出身精锐「悼亡骑」。这队匪众黑骑曾以纪律严明闻名八王之乱,骑兵身披黑甲,骑乘黑马,夜间突击宛如幽灵奔袭。
号角响起之时,丁萦选了马房中身姿最为挺拔出群的黑马。那一定便是昔日狼山之王的坐骑「乌骓」,郑文贞心想。听闻当年末代狼王为宁央挥刀阵斩,坐骑悲鸣不止,宁央怜之气概雄奇,留它于寒露殿外自生自灭,以偿其附逆之罪,亦是敬其超群之资。
马素以生命力强韧冠绝畜类,可乌骓在其中又尤为妖异,竟致长寿至今,仍可上阵,而且体力气血不输壮年。当她以此询问丁萦,少狼主只报以轻笑:「你见过它壮年的岁月吗?」
可它远远不是马房中最可怕的事物。
不过养马之地,却劳动山上第三张交椅一大早前来探视并非无因。丁萦也把「它」带来了,就在自己身后的马车上,业已困于沉重铁链和枷锁。
直至见证「它」,郑文贞终于理解世人对狼山的惧意非出无因。这就是黄庭城本该领导天下文脉,潜心读书之人却少之又少的缘故吗?
天下失意者,莫过于心怀愿景,而手无搏鸡之力。
郑文贞低声说道:「是故君子当习射御之术,手执长剑,以守礼义。」
便在此时,一道苍老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姑娘此行劳累,老夫替少主在此谢过。」
郑文贞答道:「既为山上军师,哪有远离行军之理。若非顾虑飞蝉在众人中伏有眼线,在下本该与少狼主同骑才是。」
当初夜里为二人开门的老掌柜轻轻掀起门帘,得到郑文贞眼神示意,这才走进车厢。「姑娘以智谋平定天下,非恃勇力。我从军多年,就从不曾见谢青阳亲上前线。」
不该亲上前线的到底是谁?郑文贞觉得老人说话另有所指。按常理而论,于「少狼主」任青不在山上之时,「老狼」丁俨自当主理防务。世人公认老人失之稳重,不擅急攻,却可以数卒守关于边疆之地。他才是该坐镇山上的人。「我以为用兵之事,非临场难谈机变。」
老狼叹了口气。「三十年前,我也是如此想。可一发觉我方按我计略坚守阵地,立下赫赫战功,却是以阵前无数生灵为代价,我便难以冷静应对。沙场之上血染飞尘,黑水之下死气沉郁,谢青阳身怀大才,能视此为成大事应有代价,从而不为所动。我可从来没有这份境界。」
老狼咳嗽几声。据传丁俨于讨灭河间王战事中,亲率天子近卫前行,路经寒潭,忽遭伏兵突击,其人领兵救驾途中不慎中箭落水,从此落下病根,一身修为去了半数。或许便是因此,投进狼山后的他才会变得过份稳重。
然而那在守成时尚可保一方兴盛,如今乱世将至。
起始自群狼怒号战啸。
郑文贞冷眼盯着老人,人皮面具上不见表情,却宛如一道冰墙隔在二人中间。
新时代。丁萦时常把这挂在嘴边,视之为一生所愿。如若它真要到来,那至少该由新时代的人们开创。
而我会是那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