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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房窗框似乎被麻衣特意交代锁起，以防冷风吹进室内，影响宁惜伤势。然而宁惜受不住闷热如铁笼的房间，锦被再是华美舒适，透不过气的感觉却驱使他往外逃去。
事实上，宁惜伤势虽重，尚不如形态转换带来的元气损耗教人担心。他修为既高，创口本该自行恢复，不至全然依靠外物止血。然而「阴阳逆换」夺去了体内残存的精神，连要伤口自行止血愈合也有所不能。
伤口不能吹风，他虚弱地把脑袋靠在锦绣枕头上，早在被谢琰的琵琶线险些割断咽喉时他便明白这点。那一次，他颈项伤口过了足足三天才得愈合。
生死迫在眉睫的感觉，白衣人好早便明白了。
宁惜想起应伊迩和席路遥对生死的独特见解。阴山虽然传闻与狼山一般，人命贱如草芥，真实情形却神秘难测。席路遥所言山上生死之别与外界有异，并非玄奇之谈，与几本史籍残篇记载相符，教人细思之下不禁寒颤。
生命就如飞灰……应伊迩柔和话声伴随着吊首山庄所见情形，萦绕宁惜脑海不去。片刻无果，话声转变为白霜的语调。当日言语，至今仍深刻宁惜心房之上。
我一切的奋斗及挣扎，难道当真毫无价值吗？至少今夜，宁惜以为自己超乎预料地挫败应伊迩，已足推翻这点。然而席路遥的诡异言语却在他心中留下阴影。这些年来他失望太多，如愿以偿早成了年少时的奢望。
宁惜推门出外，步进客栈后方的宽阔庭园。
以黄庭师姊弟二人一路入湘所见，迷雾山脉邻近诸镇多年来惨遭匪乱蹂躏，远不如北方司隶、兖豫数州城镇富庶，经济更远不及江南水乡繁荣发达。怀湘山莫语收取税款并不算高，刺史府桓氏却是以横征暴敛闻名，一路来听得尽是怨声载道。
至于所取最大的，还数管有湘地大量田地庄园的建安谢氏。谢文姬经学之中，多论仁之一字，却一如士族撰散文惯例，只字不提万民休戚，均富兼济，皆贬之为庶吏之言。
宁惜在月光下沐浴着清新凉风。着凉便着凉吧，宁惜心想，我只想要自由，这座城池束缚着我太久太久了。
月明星稀，小桥流水，另有一位风雅之士同在园林共赏月色。他站在宁惜身处小桥下方，目光投往院子高墙彼岸。
那是个黑袍白衫的男子，年近中年，有着一双与俊美外貌不符的凌厉眼眸。他身形高而挺拔，约有七尺，给人的感觉有点像李长天，浓密黑发落在后方，以一道银丝带挽好了发丝。
傲然如在高峰之上，人间悲欢离合，犹如轻风过耳。
这是宁惜对男子的第一印象。
美若处子的白衣人分神凝视着男子。男子也似察觉到了失焦目光，回望过来，两道风格回异的目光相对。
霎时之间，男子英气可谓奇伟的脸容微微变色，眼眸里闪露出异样光彩。
宁惜心知有异。可此人决非寻常人物，不至于也是把我当成女子，是故才多看我几眼。
长夜悠悠，空余淡淡蝉声，不知从何方而来，不知从何处所终。
但听男子似已宁定下来，说道：「夜间空寂，月色也不过是从前那一片明月，想不到竟也有人与我一般百无聊赖，有这闲情至此观园。」
宁惜见男子气概雄奇，不似湘境人士，倒像是将门骁勇倜傥的将帅之才，暗暗称奇，施礼说道：「在下见此地空气畅顺，不似室内闷热，是故才出门来透一口气，却全不识赏景风雅。先生怕是要慨叹知音难寻了。」
男子说道：「不然，知者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方是真有才智之士，远胜于士族中恃才放旷之辈。那等人物虽精诗文小艺，却无一人身具经国韬略，盖世之才，算来不足挂齿。」
只听他续道：「如那谢文姬号称领航士族，文采风流，以一家之主，掌数郡大权，却无逐鹿天下之野心魄力，千年后回顾也不过昙花一现，岂足青史留名。」
宁惜闻言不禁心服，回想过往对谢琰所知，其人不可谓非是才华惊艳之流，在自己心目中，却终不如叶想容教人慑服，原由果如男子所言。当下便向男子拜道：「在下只道这小小荆南四郡，名流之人尽如那桓氏般欺世盗名，却未想见得先生般卧虎藏龙的高人，实在五体投地。」
他小心迁就着身上伤势，长长作揖，问道：「可否得闻先生名姓？」
男子微微一笑，说道：「公子想必出身大家大族，认为草野之士既怀才智，便当用在庙堂之上。近年游历四海，屡遇奇士，多不知本人意向，意欲请我出山至朝中效力，虽说明知机会渺茫，终究是一番为国为民的好意。」
他顿了一顿，续道：「只是以我身份，入主庙堂干一番大事，未免无益之余，更是未尽其用。」
宁惜不明其意，只听男子朗声说道：「丈夫在世，不为大雁翔黄河之上，志向不为五斗米折，亦当为冥鲲居北海之远，本我不作谷栗事想。此人为人也，若非生为豪雄，则死不以为其死，如树朽枝枯，日换星移，悠悠千载未见其人。」
宁惜听了，随即心悦诚服。「先生心气高远，岂是俗人所能猜度一二。宁惜想法囿于学而优则仕，学而不思，先生莫怪。」
那男子听见宁惜二字，神色又是明显一变，说道：「公子显然与本人一般游历在外，却不知高门籍贯何处，以致开口即问名姓，一心为在下搭出一条康庄大道。」
他随即笑了一笑，说道：「虽则以我之见，当今庙堂之上，尽是十姓诸子纵横交错，争自家尺寸之地，胜过重视社稷百年兴衰。一国朝堂至此，已是江河日下，吾当行霸道以救国。」
霸道？
宁惜眼见男子气质如芝兰玉树，几可与自己心目中年轻时的老头子相比，显非清流中只知口出大言之辈可及，更为这初见不过片刻的男子心服之余，不由得想起了当朝入朝之后，也是同样一番说辞的女子。
惜惜，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改变，她说。至少以她们的法子，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