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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历久不衰,来往山下酒馆的道路尽数被水淹没,又在深夜,自是无人光顾。酒馆之中空空荡荡,烛火倒是明亮,只见掌柜独个儿擦着桌子,动作轻缓得好似忘却时间。
掌柜是本地人,约莫六七十岁,看起来就像路上随处可见的那类老头子。虽然年岁已高,他的动作并不显得笨拙,抓着抹布的手甚是稳定,枯干皮肤底下,隐约可见一道道青筋浮现。
酒馆在大雨下早早歇业,四野宁静,与平素入夜后的暄闹情形大异,不禁让老掌柜感到有点寂寞。人人也说少年爱热闹,老掌柜却不喜寂静,抹桌看似专心,其实时常想起年少气盛,锦衣怒马,只想着立不世之功,建万代威名,怎想得晚年竟会安心在山野僻处终老。
老掌柜抹好了店内几张桌子,只待整理好今日账簿,便到房中去睡,却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纵在连绵大雨间仍是清晰可闻。
来者听起来共有两人。
接着便是敲门之声。一道女子死板声线响起,说道:「外头雨下得大,请店中人容我二人借宿一宵。」语气却全无请求的柔和。
「今儿关门啦,姑娘。」老掌柜往外说道。「老头一人看店,让姑娘过夜总是不便。」
女子低声哼了一声,似是颇为不满,说道:「店家,你可知路上雨下得多大?就是原路折返,回到最近的镇上也得两三个时辰。要不请你借我两人两柄雨伞罢了。」
老掌柜正要婉拒,门外另一人开口了:「既有男子同行,店家大可放心,我们在这待到寅时便走。」
室外温煦光芒之下,老掌柜的面色似无变化,只是身子轻轻一颤,说道:「原来如此。那就请两位进来吧。」
一名青袍女子踏进门来,相貌很不讨喜,恰似头落汤鸡般浑身湿透。她双手试着捏干长发,弄得满地是水,眼神就像别人欠了她几千两银子似的。
随后进来那名男子身上则要干爽得多,袍袖之上散发微雾,显是以上乘气功将水气蒸出。他头上戴着顶斗笠,阴影下的双眸神光湛然。
老掌柜与他眼神微一交会,便请两人在桌边坐下,自为两人奉上好酒,说道:「有缘相会,店里既已关门,这几杯不收两位的钱。」
女子硬绷绷地回绝好意。「无事不受人的好,还是明算账为妙。」
老掌柜向男子瞧了一眼,见他无甚表示,也没再坚持。
三人围在桌边喝着闷酒,期间老掌柜垂下眼眸,若有所思,许久才问女子道:「两位为何须得深宵赶路?这一路走去,凶险只怕不小,姑娘还是回头为妙。」
女子瞧了瞧男子,却没注意到这时老掌柜也正静待男子反应。
「苦海无边,世间何处没有凶险。」女子冷冷应道。「你我萍水相逢,不必牵扯太深。」
老掌柜听了,忍不住凝视男子起来。这会儿女子也察觉有异,往两人身上不住打量。
「既要我同行,何解不早早交代明白。」女子冷哼说道。「你口中所谓人望,倒又从何说起?」
男子安详说道:「事到尽头自知因果,何必多言多语,倒落得个画蛇添足。」
既已心底通透,老掌柜终于呼出一口长气,说道:「便是这位姑娘吗?」
男子点了点头,说道:「我和王潼秀同时看中的人选,不会有错的。」
「什么人选?」这回女子是真的怒了。「你于我遮遮掩掩,与那沈轻柔对宁惜何异?」
老掌柜面露不豫之色。男子却没生气,说道:「我本怕你一时难以接受,故不愿直言相告。」
他向老掌柜道:「这一路上,我与她虽多有倾谈,却不曾谈及大事。然而她于我身份却已猜中十之七八,实在殊为不易。」
老掌柜忍不住点头嘉许道:「这位姑娘若生在沈轻柔的位置上,成就当不逊色半分。」
女子闻言,眼眸如松针竖起,说道:「湘境一个老人,竟能叫出沈轻柔的名号,当个店掌柜不嫌太屈才吗?」
老掌柜微笑道:「人各有志。此处临近黑水尽头,做的是过路人生意,风声自然比较灵通。」
他喝完了杯中酒,却不去斟,只管把玩着手中酒杯,一边感慨说道:「江湖可不止有那仗剑游侠儿。卖酒的,与卖茶的,开青楼的,都可算是身在江湖。说到底,江湖无非是人气两字而已。此处偏僻,比起高高在上的那些名门大派却更有江湖气。武林两字以力邀名,与世间芸芸众生本就水火不容。」
女子冷哼说道:「莫要老气横秋。我从来就不算是江湖上的人。」
男子微微一笑,主动为两人缓和说道:「江湖两字,在庙堂或是名门看来,初时原就单指落草为寇的黑道中人。直至后来白道人士任侠却屡遭节制,才主动与黑道切割,创出武林一说。从此正邪不两立。若世间经历多个武道大年,冒出许多不善不恶的率性高手,使江湖二字含意渐广,此刻黄庭院诸子,又如何会以江湖人自诩?」
女子冷笑一声,说道:「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只算得半个江湖人,难道残害百姓,妄动刀戈之人才算得真在江湖?」
男子平淡说道:「世间那一国兴起之时,不曾攻城略地,伤及平民?武林宗门、绿林山寨,以至以禁武令换得天下第一宗地位的黄庭院,为成大业,手上谁不是沾满鲜血?你也应该明白,只须结果如意,过程中总是得有所牺牲。」
他一边为老掌柜斟上了酒,一边说道:「你我路上虽有礼法之争,所依论据,终是人性本恶,而生以礼或以法缚人之别。昔日先生与飞影之争,也是如此。然则当世儒家,或当说是儒教之过,正是一方面以严刑约束世人,又决不承认人心本恶。」
「是故人人皆以良善自居,明知行止有所过失,总是一举一动粉饰恍如无过,结果反成世间大恶,而竟无一刻愧疚。」
男子析论中不带丝毫情感波动,说道:「沈轻柔命应伊迩夷灭怀湘诸邑,杀人无数,正如昔日山镇攻伐,必先围山断去粮草,削其财力。黄庭只道对敌应当如此,安能期望沈轻柔心生悔疚?」
女子心中一动,暗暗以男子言语与所学经论印证,却道:「你为了击败沈轻柔……」
男子纠正她道:「为了击败这个世道,我可以付出一切,哪怕是任何人的生命家财,我也可以毫不犹疑地牺牲掉。哪怕这与我心中的道理不符。为了成为可以向世间讲我心所想的人……你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吗?」
他望向借给他姓氏的老人,又转过头来凝视着郑文贞,说道:「这件袍子与你很配。但愿你勿要糟蹋了它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