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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大雨磅礴。
耳边只闻雨声不绝，眼前无人长街却似乎永无穷尽，林幼羚生平头一回感到了恐惧。
当年的那个男孩，在我割开他咽喉的时候，也是此刻的感受吗？
雾气笼罩了整座岳麓山城。但远离山城百余里的此处却是安全的。湘江沿岸不知有多少像此处般毫无特色的小镇，沈轻柔绝找不到我们头上来。
但若然她真找到了，又该如何？
林幼羚以右手捂着肩头创伤。夜色下，长近三寸、深入骨髓的创口好似变得不这么可怖，但女贼犹记起它被标记在身上时的感觉。
伤处不慎沾了水，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灸烧剧痛。自幼惯了满身挂彩的林幼羚咬牙强忍。她时常以腰间幼剑削下部属重伤肌肉，此刻却无法把整个肩头割掉。
「它」被喂了毒吗？世人都觉得沈轻柔既是黄庭院主之徒，自不会行用毒暗算之举，那明明是她们这些法外之徒的特权。可是「它」……假如世上真有此物，不是已证明了黄庭院的未来主人绝不如外界所想？
她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喘息、汗水混和着血污，成年后的女子从未如此刻狼狈。她又想起了幼时在狼山上的那段时光。青葱岁月里曾有两个女孩，一个男孩，还有从破落不堪的寒露殿前望出所见的夕阳，我但愿你莫要回来。
眼见浓雾全然屏蔽视野前一刻，沈轻柔从袖中取出的那物事时，林幼羚忽然想到了那个男孩。自己杀他所用的只是一柄寻常不过的短剑，可它能杀得了人，就如沈轻柔的莫名利器能把人的咽喉割开一样。
大雨之下，只听女子喃喃说道：「我没想着要你死的。对，我是怀疑你是内鬼，可你是个可爱的胖子，不像那个许七巧，满肚子也是诛心之术……」
那个胖子，他明明畏惧沈轻柔如虎，但当沈轻柔掷出手中的「它」时，他却舍身将「它」撞出殿外，破去沈轻柔的浓雾结界。事后胖子已是半身体魄朽坏，仍然为自己打偏了原本应当刺入眉心的一击。
林幼羚眼眶微微湿润起来。之后仗剑杀出山上，女子一直恍恍惚惚，与金凌欣分散尚且不闻不问，更不理那本该一槌定音，却未如期望击杀沈轻柔的谢氏家主生死如何。
片刻前正打过二更钟声，大雨仍是滂沱似无止境。我会死在这里吗？像在骑队马蹄下迎接死亡的那些可怜虫一样？那这些年来在山上刻苦修行，步步盘算却又所为何事？
女子死死咬得下唇出血，勉力推动着前行脚步。她右侧袖子缺了一大片，头发也被削落许多，连带着与女子分离的还有一小块耳朵。可惜长发破落，已遮不住残缺部位。
忽然间她停下脚步，怔怔望着前方。
金凌欣背靠着墙，斜斜立在不远处酒肆门外的灯笼前。依着温和微光，可见男子面无血色，全藉手执长矛拄地支撑着身形。
他眼角往女子处瞥去，自嘲似地低声说道：「想不到竟是错怪了他。若然是你，不妨此刻即便动手。」
男子似乎身受沉重内伤，颤抖着吐出一口气道：「你会和少狼主说，我是死在沈轻柔手上的吧？带我的头颅回去吧，就当是你助我夺回长矛的回报。」
凶名在外的匪首「座狼」忽尔嘶哑笑道：「然后少狼主便会杀你为我复仇。狼王的血脉绝不会受你虚言所骗，他为复兴狼山而生，也唯有他一人，可以带领着狼群打破建康那些老爷们的假面具……只可惜我见不到了。」
林幼羚眸子眨了一眨。「你一直也这般瞧我？」
她的睫毛抖了一抖，声线也似打颤起来，说道：「我从没想着任你的部属去送死。我不愿意领军救援，是因为我怕，你明白吗？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会感到害怕的。咱们那时身中阵法，满山都是黄庭院的人，虞墨涵乘着纸鹤，唤出遮天蔽日的千百柄纸剑。」
女子头发尽为雨滴打乱，眼望着靠在屋檐下的金凌欣，语调颇为激动：「我看起来不怕，不代表我真的不怕。你可曾为我想过？」
金凌欣久久不语。过了许久，他才说道：「我忘了你终是女子。初上山时，我曾期望山上每个人都像狼，都像他……是故我没一天不感到失望。」
林幼羚抽了抽鼻子，轻轻一笑道：「我是狼女啊。狼行千里吃肉的狼，哪会甘心作黄叶轩中看家犬。」
女子素来是敢爱敢恨，心性最真。
只见她伸手拨了拨遮眼长发，勉力又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可以过来吗？」
似乎全忘了自己在狼山之上，还要比眼前男子高一把交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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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终有尽时，自然天象虽是更为恒久，也有沧海桑田之日。入夜后经过一场大雨洗净，岳麓山城周遭大雾渐渐散去。
不少前来避难，在虞墨涵恩威并施后变得安份的外人纷纷称奇。山民却早知山主神通广大，一座山峰宛如小千世界般搬弄自如，虽然不在山上，要驱散雾气还不是弹个指头的事。
岳麓正堂几乎损毁九成，此刻虽仍大雨连绵，山上君子仍是许久不眠不休，前来施法修复。一些不入修行的读书人们则卷起袖子，为练气士同窗搬来砖石。
虞墨涵的座位上半截被击碎，碎块散了一地，身后墙壁更是被琵琶线所发劲力划出满墙鸿沟，崩塌大半。地上青砖大多也被铁琵琶摧残殆尽，纹理斑裂，惨不忍睹。
沈轻柔便坐在座前的石阶上。
她那双由两院掌门送赠的别致玩物，早被谢文姬不解风情地毁掉。转为童身后的谢氏家主气机似无止境，琵琶线也极为霸道，确是逼出了沈轻柔不愿早早泄露的高深杀着。
然而女子神色如常。
她肩头上闪出一头灵异小兽，通体银白生辉，模样乖巧，伸舌为沈轻柔舔去脸上灰尘。只是一与主人相触，小兽的身形便摇摆不定，几欲随风逝去。
沈轻柔也不知在对谁人言语，低声说道：「露了半张底牌又如何，暂且不再示弱也好。为国者当如水无形，如剑则易折，如玉则易碎。不朽之人，方可建永世之功业。」
她伸手轻抚着银白小兽，把小兽身上离散雾气尽数吸纳进掌，一边说道：「你知道吗，我其实早就厌倦装作无计可施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