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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客栈内房，郑文贞终于伸手至脸角处，缓缓掀下人皮面具。
她所用面皮属于近年心性受挫后所制的残缺品，至于随身数张巅峰时的完美之作，丁萦请她留待不时之需。
而她不知道那是指的什么时候。
丁萦说他也有一副面具，而且比黄庭院的所有人都明白它的重要性。是故星海楼同年二十余人，丁萦从不与余子亲近，唯独带她一人前来。
这位暗部统领时常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瞧她——她当然不会傻得以为那是喜欢——只是一种近乎不带感情的凝视，郑文贞却从中看出了悲哀。
每个人生在世上都是孤独的，但若然有两座孤岛靠得稍近一点，隔着浪潮映来的灯火总是教人神往……至少，要远远比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人好得多。
丁萦早早便掀下了脸皮，探头进铜水盘里洗擦脸庞。
即便在自问精于心术盘算的女子眼中，男子的心思也像沈轻柔般难以猜测。哪怕连日来他刻意放慢脚步，全不似随时遭受追击的天下第一宗叛逆，已让女子隐约察知内情。
丁萦洗好了脸，见郑文贞盯着自己，歉意笑道：「这一路上诸多耽搁，虽说成功算中沈轻柔不备，途中并未遇敌，倒也失去与我手下暗部接洽的机会。路途艰苦，还请姑娘体谅。」
郑文贞微微冷笑，问道：「此刻仍有忠心于你的暗部？沈轻柔能容得你在她的卫队中自组班底，可也算得奇事。」
丁萦平淡说道：「今日黄庭之暗部，门面上属于院主近卫，实则飞影之事过后，谢青阳无人可信，并不重用我辈。此刻沈轻柔倚重的两名亲卫，也就是守在黄叶轩大门左右的两人与谢青阳渊源极深，沈轻柔仍是不能尽信。用人而疑，以力慑众，焉能长久？」
郑文贞心底颇为认同，却没半分表露，只道：「我记得暗部中有星海楼的旧人。」
丁萦笑道：「经过这些年来沈轻柔暗使手脚，大概还剩下五六人吧，可那几位与我们的交情，大概还不如你与李长天之间。我劝你还是乘早别打他们的心思。真正的好朋友，在那场针对宁惜的暗杀后早被借故解决掉了。」
朋友？郑文贞哼了一声。昔年星海楼众人中，丁萦不仅最为谢先生器重，也颇受同窗们爱戴，虽则他从来没与任何一人真心相交。
当日自己曾倚仗他的动员能力，布局伏杀宁惜，丁萦明知会牵连到保护三公子不力的暗部成员，仍是坚持在城中下手，此刻犹且口出朋友两字，真是可笑至极！
女子本就现实，尤其对法家典籍多有精研，更觉世俗仁义道德徒然缚手缚脚，反以误国为多。郑文贞只愿一日学问有成，入朝有所作为，她心中明君形象类近于壮年时的当今天子，却非业已老朽的今上，或是只知残酷，不知坚忍的皇储大公主。
可是对于沈轻柔，或是眼前男子般真有人主大才之人，女子敬仰归敬仰，却难以真心认同，为之效力。撇开李长天算得半个朋友，郑文贞素来独来独往，行事更是乖张有悖常规，按理不该作如此想。
郑文贞轻轻叹了口气，声线平淡道：「先生教我，于我何益？」
听她提起谢青阳，丁萦似有所感，神色颇为复杂。他走到窗边放凉热茶，背对着郑文贞，若无其事般提起道：「明天就是宁惜的生辰了。换在平日三秀都在城中，沈轻柔会在文庙设宴，少不免让每人给宁惜递上一封大红包。入夜后，三秀则与先生一同在西山上度过。」
男子眼望高挂炎阳，从身后却瞧不清神情。「我们在城里终归是外人。」
郑文贞心头微微一酸，随即冷笑说道：「沈轻柔只恨先生昔时不曾斩草除根，教人尽忠也是徒劳。」
丁萦一路上谈兴甚浓，到了小镇后虽已渐渐寡言，却似不愿女子冷场难受，手捧着茶杯回到桌边，说道：「黄庭终不如寻常门派紧密，之所以人人俯首，不过感于先生之德，沈轻柔之力而已。然而强横如当年飞影，还不是落得生死不知的下场。先生一旦辞世，沈轻柔既然未至地仙境界，人心早晚要散。」
只听丁萦平静说道：「与其看见那一天，我相信谢先生宁可让我亲手毁掉它。」
郑文贞听了啼笑皆非。眼前男子似乎刻意装作与自己同病相怜。但他何曾这般感情用事了？自从相识以来，这位暗部统领表面若无其事，却步步算计精准。若是他身为院主首徒，境遇何至于在沈轻柔之下？终归是缺了机缘，龙游浅水。
「我还以为你的当务之急重在坚守呢。」郑文贞说道。可女子也明白，世间有些事终是不由人算。当日刺杀宁惜，成事机会本就渺茫，她却是明知如此而为之。
像他们这样的人，也会如此吗？那就证明他们不是真正的雄主之才。凡是争霸天下的豪雄，无一非是才智卓绝，多谋擅断之辈，最终江山归属只在坚忍两字而已。世间真有能够抛开情感，彻底理智而功利之人吗？
「你猜到了？」丁萦脸上笑意带着点无奈。「昔日同窗之中，果是数你智计最深，也不亏我当日冒险助你。」
「约略猜知。」郑文贞坦言道。「要是你有求于我，还是直言为妙。我不愿猜你的心思。」
丁萦笑了。「有求于你吗？这话也不能说不对，但时机未至。你继续留在城中会死的，沈轻柔既能察觉我已有异心，自是把当年之事揣摩得明明白白。若非此刻一众直属暗部另有重任，她早就对你下手了。说实话，换作是我可未必能忍这么久。」
郑文贞一愣。「你盼着我向你道谢吗？」
「不指望了。佛门不是都说一念向善，六界震动吗？既求人望，何必沽恩。」丁萦微笑说道。「再说，你的气数未尽。」
「你信气数？」郑文贞冷笑说道。
「我只信天命。」丁萦的面色蓦然凝重起来。「你可知为何后方那人追踪多日，始终不曾出手？我辈气数未绝而已。只须始终如此相信，命途虽艰，我却如履平地。」
郑文贞摇头道：「自欺欺人。」
丁萦拍掌大笑，将杯中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