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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荷薄而冷峭的双唇微微一动。然而片刻之后，这位佛家领航人才真正开口，声线犹如冰撞玉盘。「自你主领黄庭院务以来，本座便知今日之事，何必多言。」
沈轻柔微微摇头，说道：「实在是不知家师取态，不敢妄作非为。」
黄叶轩主人望向早在入湘之时，便与聂锋立下不知名约定的僧人。「毕竟按世俗说法，住持也算是黄庭院的半个自家人。」
「何谓出家？既在空门，安有自家外家之别。」
冷荷声线依旧冷如玄冰，令人忽略了他嗓子的好听悦耳。若在世间任意一座寺院，未遇当日改派为院大道之争，此人无论如何不会成长为特立独行，如今可见之少林住持。
但若无少林藏经阁置于顶层视如佛身供养的秘卷《无相神功》，冷荷也不至到了今日的高度。世上天才向来多如细沙，能因缘际会，得到适宜自身修行功法之人却少之又少。
命运在此并未产生「错位」。过无数巧合，它把少林住持送到了沈轻柔面前。只是从此至终，仍是不合时宜。
两人对峙不起半点波澜。最终由冷荷单方面破局，回首走进迷雾之中。
唯有那一片雾气，在这一刻脱离了沈轻柔的精密控制，慑服于「无相神功」妙法之下。随冷荷步履而来者在晚风以外，尚有几不可知，藏身于「无我」下的诸般事物。僧人方圆数尺平静得不合常理，仿如浊世中一片小千世界。
沈轻柔对此不言不语，静观其事，忽然说道：「住持这数十年来，可曾想及家师？家师想及当初亲上少林探候住持，常自喟叹难言，住持可曾忘却？」
冷荷漠然回头，盯视直揭正道机秘的女子。
沈轻柔眼神丝毫不让。纵然谢青阳在此，也无法单以气场压倒少林古剎之主。而作为黄叶轩主人，却未接任黄庭院主的女子作为儒家领袖，与冷荷地位平等，更无足教人心服口服的资历。
而且冷荷永远不会对任何人屈服，永远不会。当日正是此人领导僧众坚拒改派为院，落得被囚戒律院十年的惨淡下场。直至登位住持之职，僧人眼中的光芒从不曾稍减。
纵是如此，沈轻柔姿态仍然仿如身在岳麓首席之上，仿佛她命中便该君临三教中人。
这就是未来的黄庭院主。
「早在改派为院之日，本座与先生间恩怨已一笔勾销。」冷荷说道。「先生于本座幼时教我读书识字，通习各家经传，本座无日或忘。然一人之私，不足与少林一脉百年兴衰相提并论。」
沈轻柔微微一笑。「住持这回远行，难道就不是为自家之事？」
冷荷凝望着她，双眸闪露空灵神光，犹如观音垂怜世间目光，却不知是出于其双瞳特异，还是僧人真到了觉悟超脱的境界。
「本座既为少林之主，一人之事，也即是世间之事。我为『狼王』任浪来所作一切，如天上明月普照世间。」
「沈某人承认，那对黄庭也是好事。只是那卷《阳卷》……」沈轻柔柔声说道。「住持可知中土三教为何而立？」
女子层层递进般说道：「儒、释、道，皆是寻求超脱，得证大道之法。是故封圣、成佛、飞升，是为三教学问尽头处。你我既为三教领航之人，自有重大使命，引领人类步往『进化』，只为超越『人类』的『极限』……」
沈轻柔声调转低，说道：「为此，必须集齐《黄庭》阴阳二卷。这就是领航两字的真意。」
冷荷眼里闪过一丝异色，却始终不曾回应，回首隐没在迷雾中。
「一人超脱何益于世间。本座所求，决不止此。」
声音遥遥传来。
「愿吾以靖一洲山河。」
明月再度映及红石青玉二镇，落在圆转如太极形的明湖上。沈轻柔似是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随即往后便倒，身影堕进浓浓黑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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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时份，庚剑雪自零陵刺史府大门走出。
他离开都城之行素来并非机秘。哪怕在这六镇即将入都面圣的敏感关头，庾氏二家主探访世交桓氏，也决不会遭到天子疑忌，既是出于庾氏不掌兵权，只享文坛清名，也因刺史府本家早已没落，无人可当大任，以至不仅失去世传怀湘山，连用以补偿的山主大位也落在分家手中。
老刺史意欲亲自送他出府，被庾剑雪坚拒。那老人枉为十姓家主之一，平素只知上下其手，才干比起生财有道，多年为荆州府充实国库的堂弟九先生可谓判若云泥。那位九先生，自然也是出自桓道明一支分家。
庾剑雪脸上流露冷笑。本家？若非自己如约将气若游丝的刺史公子送回零陵，桓氏这一支早便绝后了。只知死抱著名门望族残存的那点儿光彩，数十年来不求寸进，桓氏早就该破落了。他们甚至没在都城安插一人。
剑客既已如约，心神于数月来首次一畅，走过阴影幽深的街道。
当日他只怕身后那无用书生气绝，触怒谢、王两家，无心细思。此刻想来，南方光柱正好是王潼秀言及所在，叶想容的闭关之地。
假如那大黄门郎真已成就地仙境界，庙堂上诸姓勉力维持的平衡便会被轻易打破。与天子相识微时的地仙谢青阳不理时政，而十姓中除去王琼有望成仙，一直无人跻身此境，以至于诸姓间的纵横捭阖还不至于成为笑话。
该死。王潼秀事前报喜不报忧，或许竟连断渊山主，也即琅琊王氏家主王琼也一并瞒过。不然坐视一位用心不明的地仙出世，即便贵为王家二小姐也难辞其咎。
这是身为手握大权的士族领袖应有想法。但庾剑雪颇为怀疑这是否谢文姬等人的意思。在叶想容冒起之前，清河叶氏只是个欠缺底蕴的小家族，压根儿不在世代清贵的十姓眼内。反倒是军功封侯，得封长安重镇的宁氏尚要被谢、王看高几份。
为何近年来，谢文姬等人却偏与叶想容亲近，却近乎将十姓之事抛诸脑后？
或许这也算得一种「错位」……可惜命运早就以血脉为枢带，为每一个人安排好了位置。
唯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