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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湖斜映，月光为万千道眼形错开，湖面尽是碎落明晶。
湖畔道上，崆峒掌门一人伫立，阴影遮盖住了老人的面容。月光从灰白鬓边流逝落下，仿如星沙。
聂锋身形功架不坠，内里精气神却似已消散无形，就像是个被抽空了里子的布偶。
沈轻柔亲自出手的一击非为杀伤，只欲破去聂锋全神戒备天上幻术的强横意志。果不其然，精神自他腹部伤口中渐渐流出，虽则损害不大，「宇宙幻影」却已映照在他身上。
而这就是「因陀罗」一脉幻术的无上威仪，大秦帝国统治东逸神洲的一大凭借。幻术瞬间摧毁了老人的神经，麻木他对于身外之物的感知。虽则以他修为，幻术不会持续太久……可那已经足够。
沈轻柔站在聂锋身形不远处，身旁仍然萦绕着护卫女子不为毒雾所侵的暗影。与其说那是阴影，不如说是一团黑雾更为贴切。潜伏在雾霾中的晦暗，迷雾的影子。总之，它并非人间应有之物。
黄叶轩主人手中短矛亦为阴影凝成，本质为雾，使之得具杀伤之能的却是永夜的漆黑。黑夜不见影子，换在平时，一人足下之影，也不足盛载生命之重。
是故便有了「雾鼬」，以为阴影缔造存身之所。
于临近迷雾山脉的湘境之地，聚拢雾气可谓如取如携，这却是崆峒掌门机关算尽而无法想及的，消息上的绝对「错位」。
「如果阁下尚有后着，沈轻柔在此恭候。」女子说道。
聂锋不曾稍动。
透过纸法重生于世的「宇宙幻影」显已烧毁了老人的神经，断去感官认知，此刻一山之主耳不能听，目不能见，竟与死人无异。他若神意尚存，自当召回本命兽「王蛇」应对沈轻柔，然而以那兽灵性，是否真能横越浓雾，在虞墨涵眼皮底下渡回镇上，仍是未知之数。
「那杀不死你的，只会给你带来痛苦。痛苦助人心智清明。」沈轻柔安静地瞧着眼前敌手。或许在黄庭院主首徒眼里，崆峒之主从来就不算什么。席路遥在任何情况下也算得棘手之敌，聂锋却已是垂暮之躯，不惯征战。
不论如何，世上无人知晓黄叶轩主人的真实想法，纵使许多人自以为能猜测到她的心意。全因如此，沈轻柔才得以纵横棋局，处理院务十年间击败无数内外对手。
聂锋与女子间对弈持续数年，最终却以女子压倒性的胜利告终。
毒雾已然散尽，意味着身受幻影焚烧之苦的老人已无还手余力。
至少暂时如此。
然而沈轻柔的雾气也逐渐远离此地。女子望向湖面，雾气变幻尽收眼底，却是夜里大风袭来双邻二镇，虽吹不散术法创造浓雾，却教雾气渐渐随风，飘往明湖对岸，也即虞墨涵所在镇上。
聚拢在聂锋身上的眼形没了水气导引折射，渐渐失焦。只须再不与眼形对视，老人过不多时便会恢复知觉，其本命物也当无声遁来，藏于暗处对沈轻柔发动致命一击。
当然，前提是女子没在此间隔间出手将之杀却。
沈轻柔眼望天边浮云，眉头一皱，却不知这天时上的「错位」，有否真正让女子感到困扰。
风向转变带来的后果不止于此。漫天眼形也在离去，纸片本正转换着方向，射往与此地对称难分的邻镇上，却蓦然沉寂起来。
随着天候异变而来的，乃是轻如飞鸿踏雪的脚步声。
一道人影自湖上柳树后转出，头顶斗笠，白袍简约，隐然如沉静白壁。
男子走到聂锋身后，伸指飞快点中老人数大要穴，一手轻托着崆峒掌门身形便行，竟似全没将黄叶轩主人放在眼内。只是走出数步，但听得沈轻柔轻叹一声，白袍男子才回过头来。
这时他才似是初次瞧到了她。那斗笠底下并无发丝，阴影遮盖了来客的眼神，一直至浮云自月光之侧离去，微光洒在湖面之上，男子一双琉璃似的眼眸方才显露人前。
犹如佛像的双瞳。
无人知晓以少林住持于武林中的显赫声名，为何竟会甘心与崆峒掌门结交，且于生死关头现身相救。然纵是如此，冷荷修为境界可谓无容置疑。
据《黄庭》阴卷所载，佛家所谓五彩琉璃瞳，出自有缘者生而有之的仙骨。若然开眼，也即踏入「写照心灵之眼」的无上境界。
在那之上，便是进化成为「天人紫金之瞳」，位处人间巅峰的无限可能。
也即「天人眼」。
僧人眸中藏有人类的极限，便是那无止尽的彩光。
难怪少林千年宝剎，此人得以成为屈指可数的肉身菩萨。哪怕当今之世佛法衰微，冷荷只能退居东逸神洲有史以来战力居末的一位菩萨，僧人犹有「无相神功」在身。
沈轻柔与冷荷目光相对，半点不让眼前资历年岁均胜于己的前辈。两人之间静默无声。
雾气渐散，余者只缓缓聚集至沈轻柔身后。可被吹至湖对岸的浓重雾气，却作了冷荷退路的掩护。僧人背后三尺却始终空空荡荡。
忽然间冷荷掀起斗笠。
沈轻柔肩头冒出一头银白小兽，灵动眼睛瞧了瞧僧人，自跑至湖边处，渡过湖面往邻镇而去。
「住持真好的心机。若是沈某人得了无相神功，只怕便不会处心积虑，远行千里，去取区区半份道藏。」
沈轻柔似乎真心为僧人感到可惜，感慨说道。
「只是终归是住持心思高上一筹。连日以来，事态变迁每多不如沈某人盘算。诸多意料未及的『错位』，尽乱早前谋划，只怕终是成事在天，命数独不佑我一人。」
沈轻柔的声音听起来好轻好轻，说道：「至于最大的『错位』在何处，你我想必心中有数。与此相比，沈某人不在乎五院有何铺排。只望住持也不会在大事上过多为难。」
夜幕之下，沈轻柔音容一如黄庭城中发号施令的王者。虽则身在异域，直面少林住持，她仍旧保有天下文脉之主的超然气度。
当日谢青阳与五院立下盟约，承诺永不相负，遂加为三教领航之人。此后黄庭世代均负兴复文教，复辟天道于人间之莫大使命。
而此也即是领航两字的真实重量。
唯独在江湖未来共主之位上，世上无人会认为谢青阳选中的结果，沈轻柔落座黄叶轩属于「错位」。其人之贴切完美，竟无他语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