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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宁惜已然手握刀柄。
他感觉到丁萦一双有神眼眸恍如自有无上神通，透彻看清自己的每一个动静。回想往日，自己从没见过黄庭城的暗部统领出手。一个人地位到了丁萦的层次，许多事情已无须亲自动手。
你或许已不必亲力亲为，可我却仍在此地，亲手举刀迎天意。
来吧。
宁惜的眼神变得灸热起来，心神却渐渐沉静如冰。他确信丁萦也正在注视着他。
下一瞬间，他们四目交投。
丁萦眼形有别于乃父任浪来的丹凤眸子，线条颇为锐利，犹如一双锋利尖刀，毫不留情直指人心。相较起来，宁惜柔美如妇人好女，可目光却同样坚定。
他留意到诸狼皆去，唯有那名以人皮面具遮掩相貌的女子本已上马，正要出林，见丁萦停留原地，却又留下。
女子没有下马，而是抽出背负刀柄长度不合手长的马刀。「又是沈轻柔的小把戏吗？」
这一言语引来了「蜂狼」林幼羚策马回林，脸上唯有微笑。她们都待在丁萦身后数丈，不再上前一步，直至丁萦摆手命其自去。
林幼羚笑容不减，踏马离去。宁惜瞧见那不见脸容的女子眼神复杂，往丁萦凝视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收刀远离。
宁惜认得那种眼神。早在数年前那场刺杀之前，他曾感受到相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伴随着让人恶心的寒冷。他忽然想要挖出那双只知窥视的眼睛。
然而大敌在前。
宁惜凝神待发。两人对视良久，丁萦始终稳如泰山。他完全具备大师姊的沉静和理智，随着年岁既长，早已抛开少年人的蛮勇，一举一动满含算计。
这就是王者的资质吗？
最终，宁惜清楚看见狼山之王嘴角一翘，渐渐收起目光中的刺人寒芒。他转身上马，往回路上奔去，全不防备后背遭人暗算。
而宁惜明知此刻出刀没法伤得了他。
半分机会也无。
宁惜颓然坐倒树下。他为少狼主的冷静自思，却时刻畏惧审慎将演变为胆怯。笼中生活消磨胆气，摧折刀锋，必使孔雀羽翼衰败，再难振翅高飞。
孔雀自知不擅应变，适逢混乱更是没了主意，所依仗者，唯有默念静气诀以定神思考前路。
他自然也想起了让他学会此法的顾雾月。她是个爱走偏锋的小姑娘……哪怕年岁比自己为大，心思却似深实浅，眼里尽是藏不住的喜欢。
为此，他曾暗暗笑她故作成熟，其实不过是同病相怜而已。
宁惜扪心自问近半刻时份，最终决心尾随丁萦而去。少狼主、狼王、涵姊姊，以及大师姊，穿横交错的万般思绪终归殊途同归。
便在此时此地。
宁惜动作轻缓，扶着大树吐纳几息真气，料得尚余五六成功力，长叹一声，也就认了，自往林中幽暗处行去。按周遭树叶茂密程度判断，宁惜料定此为通往山顶之路。
白衣穿越暗影青苍，渐闻人声鼓噪，越行越是接近人群所在。树林外就像射来无数道目光，可宁惜知道，是自己在凝视他们。这些人或许是自幼落草的山匪，或是家乡被毁而投身贼众的乡民。狼王父子性行偏激，却至少具备看似足以论说的一套价值观，但这些人更为不堪。
狼山新兵中的许多人来自东境，明知家园被毁之苦，却甘心为狼群手中刀。他们是深渊，让宁惜再度想起往事，而深渊的尽头唯有虚无。过去他曾试图视而不见，困守孤城，现在则不再一样。
宁惜轻轻拔出双刀，缓步前行，决心斩杀眼前所有手持兵刃之人。
林外、坡上，甚至前方山谷中大片平地处均充斥着人群。毕竟并非每个狼山贼匪也有马匹可骑，何况足堪长途奔袭的乌色马向来难以养育，是故许多兵士乃是步行而来。
宁惜惊讶地发现，日来抢掠，成果理应颇丰的狼山意欲用兵东方，却竟不曾为步兵置备甲胄护具，所存者无非一人一刀而已，而不少人还只带着农具。似乎少狼主自知幅员不广，难以久养强兵，财力尽数放在精锐骑队之上。
熟知兵法的白衣人不禁心下稍安。所谓三万大军便是这般形容？只九音山麾下三千北府轻骑，便足以将之冲散得溃不成军。对上武道修为真正登堂入室的高手，即便是花费重金打造的悼亡骑又何谈占优？神洲大地广阔无垠，高手可是随处可见。
宁惜暗暗感慨。狼王多年盘算，少狼主心术深刻，终究难以弥补庙堂与江湖一山之地的实力差距，所谓大业注定昙花一现。
说到底，当世本就没有如任浪来所言，以布衣之身推倒门阀朝堂的土壤。在连当今天子，也是受谢氏旁支之助而身登大宝之时，宁惜按照江湖规矩，与谢王二氏的顶尖人物相抗衡，纵然真能杀伤对方，事后定然后患无穷。
狼群不过得为一时之患，决难称霸中原大地……大师姊莫非真只因无法得知狼山概况，才对这一场闹剧无比上心？可明眼人早在事前便已看出，狼山之所以肆无忌惮，全得益自谢琰与莫语二镇间彼此制衡，对荆州乱局视而不见。
而谢琰，又岂能容狼山存活到足以威胁整个清流体制的那天？
除非大师姊早就看出，若到狼山真正壮大之日，已是无人能制。
宁惜想起了任浪来的高雅和无情，任青的沉稳和魄力，看似矛盾不堪，可这两人均具雄才大略，能创前人不曾创之事。「可能性」，正是大师姊亲自出城的缘由。
勿忧。宁惜回想起当日步进莲花塔前所感，气力虽未复，心境总算调节如明镜止水。
我犹有手中双刀。
遥记得老头子曾劝自己莫要心焦报仇。一旦裴氏那名幕后黑手浮出水面，所展示的修为和术法，将使只知徒逞蛮勇之人惊惧不前。可智勇俱备之人永远记得一点，一个人即便到了陆地神仙境界，只要割下头颅，纵有通天法力也无施展余地。
我刀上紫雷，正是奉天意抹杀掉正自萌芽的可能性。
宁惜转而大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