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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文贞确信自己看见了他。
他怎会在此？倘若孔雀真在与「明焰」应伊迩一战中生还，理应身负重伤，无力孤身赴此。莫非沈轻柔早已在林中布下伏兵，抑或是命如当初猛虎般灵兽与师弟同行？
女子纵骑山道之上，一时之间只感草木皆兵，幽深林间宛如处处蕴含刀戈，当然，还有别的物事……她相信总倾一山的少狼主用兵胜过沈轻柔，可若论玄妙神通，又如何与先生亲传弟子相提并论？
风起吹过坡上芦苇丛。宁惜倘在全盛之时，修为不在谢文姬之下，单打独斗未必不如丁萦……正当她如此想，却记起自己根本分不出旁人修为高低。
反正都比自己强。郑文贞记起丁萦先前所嘱，紧随「蝶狼」范嘉葵坐骑。
其时少狼主直言道，就是沈轻柔麾下一个无名小卒，不见得就伤不了女子，何况名门正派来此高手之多，远胜昔时。
在这兵凶战危之际，郑文贞满胸才智无法得施。丁萦似乎本想把她托负给身为两朝重臣的老狼，可老狼本人修为也仅足自保，难堪护卫重任。范嘉葵是个绝不稳当的选择，上山不久，且心思难测，可眼下已无适当人选。
女子尾随着「蝶狼」坐骑，越过高及腰际的芦苇丛，恍如一道风降临大地。十数黑骑领头，接着是百骑、千骑，阴影成群前进，而她们就是那箭头，毫不停滞地往下一个山坡迈进。
直至劲箭成形之际，少狼主的坐骑从后赶上，穿越马群奔至头狼位置，人如利剑，马似游龙。他身下所乘，正是狼山之王世代相传的神物乌骓。而百岁老骥所载，乃是天下芸芸豪杰中乘风成龙之人。
当郑文贞回过头去，她再度见到了那头幽灵。
它尾随在少狼主快马之后，隐没在快不停蹄的马足间，然仅数气势，已足不见而慑人。可他们不怕它，郑文贞心想，没有任何人流露出惊恐神色，哪怕当中许多人是头一回与它相逢。
他们是真正的狼。面对非人之物，狼群抛开天然畏惧，以非人之力逐鹿天下。
全因在狼主旗号之下。
郑文贞猛地一咬舌尖，血腥味溢满了口腔，直冲脑海，一时间万念俱忘，只想起了当日，宁惜从李析口中听见自己名字时的无奈笑容。
我不晓得她。
我不晓得她是谁。
我是谁？
剧痛之间，她神智却越发清明，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竟可叛离出身之地，却无半分留恋。放眼前方，只见丁萦的目光宛如一双明灯，在黑夜中畅然无阻地往后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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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香僧越过上山以来第三个土丘，微一喘息，当下伸手往后，携着扑雀僧的手跨步上来。
据岳麓随行医师说道，自进驻迷雾山脉以来，师兄状态每况愈下，数日前已开始手足无力，难以行走。然而在行军之际，已无法把僧人留在道上休养。
少林二僧都是修行中人，体内运气情形，呼息走向，尽皆了然于心。扑雀僧坚信「蜂狼」林幼羚的细剑上喂有剧毒，无色无味，以致精通医卜之道的岳麓医师难以察觉。这也与大多数人的推测相符。
点香僧倒情愿是这样。同门多年，他明白师兄在这负创之际，有意无意地避过了一些事实。不，根本没有一个少林僧人愿意承认这点，哪怕眼力见识超乎常人，胸襟却非可一蹴而就。
世上没有一种毒物，难在自小苦修少林心法的僧人体内残留近月之久。少林讲究禅定与练气结合，最擅抵抗入侵体内毒素，更何况扑雀僧与住持同辈，修为绝非等闲。如果它能长久不去，毒性之强，定必早便取去性命。
点香僧想起了清渊老人与他同行道上所言。
他虽不如才智自诩，与老人同行数天后，倒也明白了住持命他相送老人的用意。乔家家主博学多才，识见超卓，单论所知渊广可谓直追谢青阳，而且事前与住持早有密议。
是故一路之上，老人其实是在向僧人交代住持不便亲口提及的言语。
老人曾道东洋有意劲之法，只须初窥门径，气力已可深入经脉脏腑，损人元气，阻人气血运行。此法不只依仗己身真气，更可借助手足劲力而施于人体，往往一剑一棒之间便下杀手，为祸极长，唯有以深厚功力强行消解。
僻处山野的山盗头领，如何懂得传自东洋的上乘秘术？如果扑雀僧真身中少林除住持本人外，无人知其深浅的意劲之法，便只有身具镇门「无相神功」，于小千世界间调和真气的冷荷得以消解。
可在此关头，住持正困身于狼山与阳卷之事无法分神，身在何方尚且不知，又岂能片刻间赶来为扑雀僧治理？
两僧在前方一个小山丘上停下，目送着一拨拨臣服于黄叶轩主人座下的豪雄们前行。
雨水溅起了一足的污泥。按常理而言，晚间春雨应当快似须臾，一息便即过去无痕，可雨却始终没停，而且只延伸至山坡周围不足数里便停步。
住持知晓的密事实在太多。冷荷幼小之时，谢先生每旬亲上少林抚养婴儿，待其稍长，再传其读书识字，直至十二岁上方止。此事并未被少林黄庭双方大肆宣扬，人人皆以为，谢先生只是盼着为自己抱上少林抚养的婴儿一尽心力而已。
少林与黄庭间因此约定俗成。冷荷步出罗汉堂之际，即成为上代住持亲口允诺的传教之人。
当日天子御旨五派改派为院，遵从黄庭号令。向来不问世事的冷荷出乎众人意料，领同辈共数十僧拜于大雄宝殿前三日三夜，望住持宁死不屈于人。僧人背弃谢先生的举动随即招来金刚怒目，暗室面谈，共无一语得宣于外，只知冷荷自囚达摩院十年，一身所存唯有法名。
上任住持圆寂之日，冷荷坐拥天下武学出关。
从此少林一跃而成五院之首。
回想起来，师兄身上尽是迷团。可这绝不影响僧人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
哪怕众人法名遭夺，唯有他一人独免。
他入门在同辈中算不得早，年岁也非最长，任住持后人人却均称其为师兄。
当然，更多时候僧众还是以住持相称。
既以肉身成菩萨，冷荷得道时立一愿，自此八百僧众皆惭于与之位居同宗。
愿吾以靖国。
早已修得无色无相的僧人，看似人在方外，内里却是儒家意气。
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