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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凄冷。
宁惜几乎屏息至闭气,才不致被林中十数位修为高绝的头狼察知气息。托修行《黄庭》阴卷多年之福,宁惜擅长隐藏真气流转形迹,然而呼息声却难以尽去。
山中晚间寂静,远非终夜不知沉寂的黄庭城可比。而孔雀可不觉得,自己能在这么多好手眼底下从容逸去,哪怕虞墨涵火速赶至,也绝非十数位头领连手数合之敌。
他听到了声息,也从叶间窥视到了其中几人的容貌。
那相貌木然的女子为何隐藏面目?莫非竟是我等所熟知之人?若说是不知哪位不便显露形迹的士族小姐,却又不像。她身上全无雍容华贵的气态,那种谢琰生下来便具备的高人一等。
丁萦看起来倒是没怎么变。黄庭院的暗部头领与宁惜称兄道弟多年,哪怕宁惜早感觉到了其中的寡淡,他总算待己不薄。孔雀自知眼力不济,竟自相识以来,一直以为他仅是陈永乐一流修为,纵有惊才,掀不起太大风浪。
在一袭不见面目的华美锦袍身侧站着柔媚女子,教宁惜险些儿惊呼出声。若他记忆无误,正是「蝴蝶刀」一脉宗主范嘉葵。此人屡次身为湘境宗门代表,前往黄庭城缴纳「飞天金」,因而与宁惜于黄叶轩廊道上碰过几回面。隐然为湘境宗门共主之一,女子修为可使诸分院主慑服,自非等闲及得。
可更让他惊奇的是身披皮甲,腰佩细剑的那名轻笑女子。从佩剑可知,她便是「蜂狼」林幼羚,在外恶名昭彰的狼山头目。他听闻其名早不在须臾,却没想到竟是眼前佳人。
他曾见过她,就在他遇刺后丁萦前来探望的那天。她便是跟在丁萦身后的那名垂首女子,初时心不在此,瞧不清眼里神意、修为高低,只知相貌甚美而已。
早在当年,丁萦已着手筹备狼山复辟。
少狼主在黄庭院主这棵遮天大树底下不住增长实力,终于长成为今日悍厉猛兽,猛扑往出身所在的大树。然而在他看来,狼山才是他的故乡,狼王血脉出身之地,而老头子只是自幼将之夺至异地抚养的先生而已。
先生,名为生乎吾前之人,闻道虽早,路却不尽相同。是故儒家分性善性恶,其后又分出重法崇权一脉异端,与礼大于法,坚执不作刑鼎的本源一脉同室操戈,不能并存于世。
宁惜可以想象得到,当丁萦长年屈居在暗部统领虚名上,既无用人之能,亦无展略之地,却有一位来自黄山的客卿潜进城中,突破老头子不惜以星海楼作狼王血脉掩饰的防线,述说复兴祖先荣光大计的情形。
而这一切,全是在许七巧耳目不及处暗地进行。老头子既自重身份,不会亲自向丁萦动兵,大师姊也不过占着知机从速,应变奇巧的优势。那么早在谢文姬平黑山之日,狼骑早就长驱东进,与少狼主会齐,剑指都城,仅仅冒上本就得冒的风险。
换作是我,也会如此吗?宁惜素来不太相信自己身陷困苦时的品行气节。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然而这一生,他自问命途尚算平坦,不只是一个哀字可说,喜怒悲欢,混成了一个大染缸,气节高低,注定是一笔胡涂胀。
设身处地于丁萦,他没法不反,也无不反之理。
「为什么你要留下他?」宁惜似乎寄望老头子能听见此刻心声。但这就连陆地神仙也无法办到。「你曾要我们一旦遇上小师叔旧部,便即杀之不奏,却把狼王血脉留在身边,授他文才武略,以成今日一方祸患。如换作是大师姊……」
可多想已是无补于事。
天下难事,首在人心冷暖,尽皆了然于胸。
丁萦无疑精于此道,但见他把狼山内外,一群用心利益相异之士整合为己用,各展良才,已见其人善于心术,绝非宁惜平生所见那些世家子弟所能相比。即使大师姊掌权十年,不过控制院中力量十之六七,难谈慑服传统士族,一时更摘不去谢琰这心腹大患。
此人必为窃国雄才。与任浪来一样,少狼主富具远见和魄力,却更为冷静而审慎。他的修为或许及不上黄山六卿之一的乃父,但沙场国战,可从不由个人武力决定成败。
除非到了陆地神仙境界……宁惜为谢琰身后的叶想容而忧心。他不觉得天下一切强敌,尽皆阴法挥刀可杀之。
而且三万雄师……为何那些被狼群毁去家园之人竟会忘却前仇,上山投匪?那明明无助于保存身家性命,徒惹杀身之祸。以狼骑背后区区一山之力,对上全力动员起来的江南兵马可是不堪一击。若非长年来此地成为豪族争持之地,各方举棋不动,任狼王父子就是军神再世,也难有作为。
据他所知,大师姊就算带上岳麓所有会武读书人随行,人数也难过千人。除非她火速从州外分院调来人手应援,但这样则会影响她在各地的布置。
宁惜不免想起了老头子储物室中来自西月魔洲的机关时计。高手匠人想方设法以青铜指针计数时辰,运用上当世第一流的炼金术,穷数十年岁月而成此物,可谓价值连城。
然而它的机巧,建立在繁复扣连的重重齿轮之上。一旦其中之一掉落,时计便会停下。只须微风一吹,便足以把时间从中截断,如抽刀断水。
眼下的黄庭院便是那个时计。
现在风就要来了。
宁惜百感交杂,却见众人叙礼既毕,上马出林之际,丁萦忽然回过头来,眼神射向自己藏身处。
这一瞬间,宁惜几乎听见了心脏从胸腔间跳出来的声音。
他不怕与少狼主正面相搏,哪怕明知此时状态九死一生,仍是决不退缩。可死在十数头恶狼的围剿下,却又有何价值?
自年少起,每一回任由谢琰的琵琶线从脸颊掠过,均是宁惜与命运作的小赌注。一气之下孤身前往截杀应伊迩,撇开一时滔天怒意,无非是年岁渐长,越赌越大而已。
宁惜自知生性敏感多虑,不喜行险,但以性命作注,却又是冲破牢笼的唯一办法。
世间无处不是矛盾。
他已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