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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朝槿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分明是修炼数千年的蛊雕,只差半步便能位列仙班。
她蓦地笑了,说:“位列仙班又如何?孟,你明白的。舍弃了七情六爱人间本欲,纵换得无尽岁月,多没意思。”
我有幸听得过她与她的欲之间的故事。
某些人的欲是荣华富贵,有些人的欲是滔天权杖,而朝槿的欲是个人,而且还是个除妖师。
他不过刚一下山便听见婴儿啼哭,正心想是谁这么残忍扔掉孩子,一声凄厉的痛呼响起。
他立刻匆匆赶到,却看见一个婴儿在地上哭着,身边是一具尸体,死状其惨。他立刻过去查探,瞬间脸色一变:怎么会是蛊雕?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转身想走,身子微微一顿,却终是抱走了那个孩子。他却没看到婴儿眼中诡异的神色。
一眨眼,十几年已过。
清歌是千灯城里手艺最好灯匠。她做的花灯,比桃花绚***月色撩人,甚至,可以结灯许愿,起死回生。
请她做灯的人,从千里之外而来,穷尽所有,只为一盏花灯。
明安亦是其中之一。
清歌初见明安时,他一身蓑衣,手里念珠转的飞快,眼神忧郁的不像一个和尚。清歌不由得嗤笑,莫不是出家人也有执念?
明安抿着嘴角,不肯回答。不吃不睡不肯离去,直到清歌答应给他做灯,捧着热茶的明安,终于开了口,他说他求一盏结魄灯。
一年一度的花灯节,又到了。
阑珊迷离的灯光,照亮了每一个人脸上的明媚笑靥,欢乐的气氛在空气中浮动。
除了她,子安。
斜倚于一叶之舟,眉眼漠然,顺水飘荡,花灯在舟荡起的波浪间起起伏伏,离散开去。
有一盏灯,却懵懵懂懂地,靠了过来。
她看着那盏花灯,有些发愣,恍恍惚惚间,忆起了从前。
当年,她尚是年少气盛,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族居之处太过死寂,她便逃了出来。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她刚把目光从街边的戏法移开,迎面,便撞见了意如。
意如一愣,转眼笑开,阳光在脸上洋溢,灼灼其华。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跟族人的单板完全不一样的,或许,正是她正在寻找的。
她灿然笑开,握住意如的手。
一见如故。
意如性子活泼,带着她东游西逛。
她们一起跋山涉水,品尽一日春光。
她们一起逛遍大街小巷,评判哪家的胭脂颜色更好看。
一起偷看邻家的少年郎,你推我攘,羞红了脸。
意如喜欢热闹,信神话,她们甚至在花灯节前好几个月,一起做了花灯,合掌许下同心的誓言……
那时的时光,美好得不像话,让她觉得恍若浮生一梦,可她没想到,梦醒的那一刻,来得那么快,那么,让她猝不及防。
清歌叹了口气,她说结魄灯,要以人性命为引,你可想好了?明安点点头,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
制了这么久的灯,清歌还是头一遭遇见如此痴情的和尚,便不再推脱了。清歌发现明安确确实实是个和尚,吃斋念佛打坐,还不近女色。不过和尚除了痴情,还喜欢逛花灯,这让清歌有些意外。
望着河里朦胧的烛光,明安开了口。他说,他曾遇见过一个少女,在花朝节的月色下捧着一盏荷灯,问他一为何苦着一张脸,可是在倾慕谁家的姑娘。
明安说,他曾遇见过一个妖怪,额尖上顶着排兽羽,坐在荷叶上,问他人心是不是很硬,很难吃。
他还说,他曾遇见一位施主,法力高强,只一招便退了吃人的妖怪,隐匿在万千色相中。
清歌失笑,莫不是因为明安倾慕的少女被妖怪所吃,遂拜师学艺,终成了法力高强的大师,如今只余一桩心愿,便是那个姑娘?
明安摇摇头,不肯再说。清歌亦不再追问,蹲在河边,小心翼翼的放了手中的花灯,望着摇摇飘零的河灯,清歌说,他的结魄灯,明日就好。
次日一大早,清歌便等来了明安,比初见那时精神了许多,踩着草鞋,一步一步向她而来,眼里满是欣喜。然而,明安拿到的却是一盏支离破碎的灯,里面烛火摇摇欲坠。望着清歌淡漠的笑容,明安怒火烧成了喉咙的哽咽。
他说,清歌,我最美好的,是在河边遇见你,举着河灯戏数人间百味,最难过的,是告诉你人心很硬,硬如磐石,而我最后悔的,是害你为封印凶兽散尽修为,再不能轮回。
明安捧着残破的结魄灯,终于绝望:“你度了千万人,却留我在原地,我又该如何……”
清歌捧着明安的脸,笑容明艳:“我知道,那夜你忧愁是因为你算到了鸣山封印的凶兽将要觉醒,山下的百姓则要成为凶兽脚下的残魂。我也知道,你并非是故意将那凶兽引至雷泽,因为那时你并不知道,我便是雷泽里的蛊雕。”
“明安,我知道,人心很软,软到不能承受生命之轻。你不必为我修为散尽愧疚,人世间,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明安神色一怔,手中的灯惶惶坠落。
清歌闭目,你从不欠我什么,而我能原谅你的,不过是你心里不曾有我罢了。
黄色衣衫的女子持剑立于滂水边,冷眼盯着那垂死的蛊雕。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不肯放过我?”蛊雕声啼宛若婴儿,任谁再铁石心肠也下不了手。可惜,夜萤并未手下留情,“蛊雕,食人之兽。我乃除妖师,杀你何须理由。”言毕,刀光一闪,蛊雕身形俱散。夜萤转身离去,却未发现,一缕魂魄附于她身。
漫天飞雪,独一草庐于风雪中仍有白烟升起,顷刻间又与浑然的白色融于一体。夜萤望着眼前的男子,白衣胜雪,温润如玉,心头微有涟漪泛起。
“清陵先生,自我上次除了蛊雕之后,身体时有蹊跷。你已帮我看了半月之久,可有发现异常?”
“夜萤姑娘不必担心,在下帮你治疗伤势已有一年,每日于此相聚一个时辰,风雨无阻。此次的伤,虽有些棘手,并不碍事。你可信我?”深邃的眸子藏着温柔,夜萤触及他的目光,不禁轻轻点了点头。
转瞬已经一个月,夜萤发现自己灵力倍增,对付妖物更为心狠,除此之外,甚至有些嗜血。这天是月圆之夜,她离草庐稍远,视线却开始模糊,意识也变得混沌。再次醒来,头上却长出一个角,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她往前走,见到了抚琴的清陵,冷笑:“这么久了,你可曾想出对付我的办法?”
清陵淡定从容,眼神从琴落到她的头上,指间依旧流淌出天籁。
“你以为我会怕你?不过是一介凡人,只要我掌握了这具躯体,我便可杀了你。”
“蛊雕,纵然你的一缕魂隐匿在她身上,终究成不了气候。何不放下执着呢?”
她大笑,眼波流转,是他不曾看过的风采。有些耀眼……
待清陵还想说些什么时,夜萤已经飞身离去。蓦地,琴丝断裂,清陵任由指间鲜血溢出,竟不知疼。
远处,蛊雕竭力对付被她引诱而来的妖物,当最猛烈的攻击扑面而来时,蛊雕便知道机会终于到了!她猛地将夜萤的魂灵推出去,自己躲在身体的最深处窥视这一切。只要身体真正的主人死了,就算她魂魄只剩一缕,也足以控制这副肉身了。到时候,那个男子,也奈何不了自己了。想到这里,她竟不自觉笑了。
当蛊雕重新支撑着这具身体往草庐走时,已是疲惫不堪。可是,她满怀欣喜,那个在她第一眼见到就爱上的男子还在等她,也许是等夜萤。不过没关系,以后,她就是夜萤。
清陵只是看着她,给她递过一杯茶。他不愿去看她头上映衬得狰狞的角。她接过茶喝下去的时候是开心的。“我有些困了呢。你抱一下我好吗?”
“嗯。”清陵抱住她,怀里的她,眼角落下泪。此刻她才知这一个月以来喝的茶,都在一点点将她的魂灵消散。梦里,她坐着一叶扁舟,放满河的花灯,岁月姣好。经典 .xiaoshuoi.
清陵守着她,不知她已不会再醒来。
那是一个极为平常的下午,可她却因为突如其来的绞痛折磨得无以复加。
那是一种让人撕裂般的疼痛,她的眼,被一片血色笼罩。
一片血色中,那让她如梦似幻的起源她曾经刻意遗忘的一切,都忆起来了。
她并非人类,她是雕蛊。
是十年一食人的兽。
是似鸟非鸟,鹿形兽身的丑陋的兽。
今天,是她食人的日子。
来自血缘的冲动让她痛苦万分,她嘶吼一声,原形尽显。
眼前的身影,是,意如。
意如的眸中,满是厌恶与惊恐。仓皇转身,逃离了此地。
院中未放的花灯,已成一地碎骨。
一声婴儿般的啼哭,响彻天际。
她终于明白,为何族地一片死寂。
因为,雕蛊。
无论如何一心向善,无论吃没吃过人,只因了雕蛊这个身份,终将受万人厌恶,唾骂。
那盏花灯摇摇晃晃,缓缓飘来。
她伸出手,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却在刚触到它的时候,一片波浪打来,它摇摇晃晃,又飘远了。
她没有动,保持那个姿势,闭上眼,掩住一片苦涩。
子安,子安,注定一子独安,一世飘零。
到了族山门时,漫山遍野忽然呼啸而过一群蛊雕,整座山谷回荡着诡异的婴儿哭声,令人背后一冷。当一只蛊雕朝她飞来时,他大喊一声“小心!”,立刻把她拉到他后面。
蛊雕用爪子踹了他一脚,他拉着她后退几步。
“够了!”她猛地开口,抬头看着蛊雕,无声说出几字:不准动手,我有分寸。
他讶异的看着她,便昏死过去。
“你以为我真的喜欢他吗?”她冷笑,“赤子魂,也该成熟了。”
“是么?”有一只蛊雕飞走前带深意的看了她一眼。“雕心!你要为了私情弃全族不顾吗?”耳边回荡着魔咒一般的声音,她化作蛊雕,额头一簇烈焰如火。
他刚一醒来便看见她的眼是血红色的,正冷冷的看着他。
“你是蛊雕?”他苦笑一声,“我竟然爱上了天敌。”
他猛地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情蛊,认识吗?”她说,“我以为我完了,蛊雕如果没有赤子魂,是没有多久寿命的。所以,你不曾爱我。”
“是么?栽在你手上,不亏。”他轻笑一声,闭上了眼。她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抬手杀了他,她拿出魂灯看着他的魂飘进灯里,明黄的灯光就好像他送她的衣衫,那么温暖,令人留念。
她从树上拿下一片叶子放在湖上,叶子立刻化为与她一般大小,她坐下,手中提着他的魂灯,慢慢地划向远方。
到最后,她吃了他吗?谁也不知道,谁是真情,谁是假意
他叫白褚,为了杀朝槿而来,打不过她,却俘了一颗心回去,倒也算是满载而归。
朝槿苦苦逐了他三年,他才动了凡心,还了俗,娶了她。
朝槿说那段日子是她漫长岁月里色彩最明亮的时光。直到他往日那些同门找来。
他的师傅骂他鬼迷心窍,他的师兄弟叱他不分是非,他是他们门中最有天分的一人,却要为了一只蛊雕放弃光明前景。
他生生挨着,却死死把她护了起来。
他说:“没有她,我纵练得长生不老,又有什么意思。”
她听得甜蜜,白褚的一干同门却听得心惊。
终于在一天找到了机会,控制住了白褚,给朝槿灌了药。
这药本是奈何不得朝槿的,偏生那时候朝槿腹中有了白褚的骨肉。
人妖相恋本便是违反天伦,是朝槿硬生生把这孩子保住,本身早已经元气大伤,再被这群道士灌了药,腹中脆弱的小生命一命呜呼,朝槿也因此走火入魔,迷了心智。
朝槿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白褚拿剑指着。
他说:“孽障,你把我一门师兄弟都吃了。”
不知是心中尚有怜惜,或者单纯是修为太低。白褚杀不了朝槿,剑锋一转指向了自己。朝槿别无他法,只好封了白褚的记忆,带他远走,装作一派岁月静好。
不久便是元宵,他们去放花灯,她偷偷看了他的心愿,只感觉心下各味涌起,悲喜莫辨。
白褚过来,默默点燃了她手中的花灯,让它漂走。
他拥住朝槿,一字一顿地:“朝槿,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朝槿经上次一役后一直没能复原过来,凭她之力,远不能与天理对抗,又何论要保下一个孩子。
于是她带着白褚来找西王母,赌上数千年修为和往日功苦,换来了西王母的垂怜。
西王母给了她两个愿望,她把决定权交给了白褚。
白褚望着她,对西王母说:“但求身侧之妖女朝槿,能受百年炼狱刑难。”
“原来我没能封住他的记忆。”朝槿笑着对我说,“然后我便到这里来了。”
这时的她千伤百创,甚至连头上犄角都已断了,只有一双眼尚还明亮。
我说我能带她离开这方炼狱,她却仍在笑:“他让我生我便生,他让我死我便死。这是我的宿命。”
我放弃这个痴儿,绕到另一处去探望另一个不肯离开这方炼狱的痴儿。
那个痴儿向西王母许愿,希望自己能坠入炼狱,受千年之苦,以偿对发妻之欠。
师姐曾说人间百态,不过是一个痴字。
如今我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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