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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最阴冷的地方莫过于太平间。金属光亮冰冷，地板光滑冰冷，连空气都是冰冷的。叫太平，到底是希望死者去往安生，还是生者祈求平静？
尹萱不是第一次到这里。十三年前，父亲尹利军去世，她也是站在这个冰冷狭窄的空间里，看着白布下那张熟悉的脸，苍白冰冷坚硬。那时的她，内心充满了绝望与伤痛。她痛哭不止，却远不能释放内心悲伤的十分之一。
父亲在童年里是她所有的阴影，在她幼时的记忆里，父亲不是在喝酒，就是在打骂母亲和她。她以为自己对他没有任何的不舍的情感，她甚至不止一次想逃离父亲和那个毫无温度的家。而当那个沉默寡言脾气粗暴的男人，终于不堪病魔的折磨，匆匆离世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一无所有。生活中最亲近的那个人，选择了离她而去。
她陷进深深的恐惧与孤独之中。
而这一刻，她再次陷进了深深的恐惧与孤独之中。
可是她却哭不出来，悲伤吗？痛苦吗？毫无疑问。她眼神恍惚，脚步轻浮，直觉自己是在梦中。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人走过来，盯着她充满了焦虑与担忧。
“你没事吧？”他眼中有血丝，轻声地问。
她缓缓地摇头，“不，我有事。我好难受。心里感觉沉了一千吨重的大石头，喘不过气。可是为什么，我哭不出来？我想哭，我想大哭一场，把眼泪流干……”
“尹萱！”他又惊又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却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为什么，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我爱你？”她眼神发飘，声音也发飘，“为什么？我明知道他想听的是这一句，可是我却没有说出来？”
他深深叹息，却说不出话来。
“是上天在惩罚我，是吗？”她转眼去看，很想把他看清楚，却怎么也看不清。
“别这么说！”他吸了一口气，“我先送你回家。”
“回家？”她突然看着他笑了两声，“我有家吗？”
“就算你失去了一切，你还有自己。”他的有些急切，语气却冷静下来。
她盯着他看，十二年前她曾经梦游一般地想结束自己渺小的生命，也是这个男人，凭空出现，告诉她活下去的意义。她为他心动，把他放在心里藏了那么多年。当她终于以为自己可以放下他，去拥有真正的爱情，想要为这份爱情守护一生，却在转眼间失去。
她蒙住脸，控制不住浑身发抖，这是惩罚是宿命！
司海扬心头不忍，想将她拥进怀里。她猛地推开他，大步朝前奔去。他吃了一惊，迅速跟在她的身后，一路出了医院。大门外那个世界，灯光闪烁，黑夜如墨色一样黑。她茫然没有方向，意外地站在路边停了下来。那黑压压一片的人群涌过来，瞬间将她定住。
“吕嘉是意外身亡吗？车祸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
“尹小姐，吕嘉和你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请问，警方的调查有进展吗？”
“有消息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因为吕嘉是百向基金的继承人，是真的吗？！”
“吕嘉的死和当年吕澄夫妇突然出事都是巧合吗？”
“吕嘉的死对百向基金会有什么影响？”
“司先生，你和吕嘉是亲戚关系，也是合作者，对他的死你有什么看法？”
记者们涌上来，问题扑天盖地，尹萱什么都没有听清，只听得见“吕嘉”两个字。她浑身发抖，眼神没有焦距，脸色比纸更白。司海扬一边护着她，一边冷着脸拦住涌上来的记者，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阿来！把车开过来。大门口。”
他对那不断汹涌而来的人流视而不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拉着尹萱走得飞快，很快就走到了路边。一辆奔驰开过来，他拉开车门把她塞了进去，旋即上车，关门，一气呵成，果断吩咐着：“开车。”
车子绝尘而去，将一干人流抛在了身后。
“司先生？”文开来稳稳地驾着车，不住从后视镜里打量他。
“去我家。”他淡淡开口。
“不。我要回去。”尹萱没有看他，直盯着窗外的夜光，昨夜下了一场暴雨，今夜天气出奇地好。月朗星稀，天空如同墨色的丝绸，蒙上一层银色的光。她痴痴地看着那一轮月亮，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司海扬无声地朝文开来点点头，文开来调转车头朝珠江的另一头开去。她下了车，站在楼下盯着那月亮和自家的窗户，眼中一片朦胧。
从海南到杭州，他和她之间总有一片浪漫迷人的月光。她曾暗恨自己被他迷惑而投入，一心想要抛弃有关他的一切。而那个下雨的夜晚，吕嘉来到她家的楼下，只求得到她的原谅。那个夜晚没有月光，只有滂沱不止的大雨。那个夜晚，他和她打开心扉，接纳了彼此的不完美，跌跌撞撞守住了想要的爱情。那个夜晚，他成了她心上永远的白月光，疯狂地生长，如今，已经是挥之不去的伤。
他算计她伤害她爱上她，她鄙视他逃离他亲近他，他对她的爱义无反顾，浓烈到让她有些害怕。她终于愿意正视他的感情，决定把一生交给他。原以为这个爱情故事，历经挫折痛苦，终于有了圆满的结局，无关名誉、无关利益，只是关于他与她。谁能理解命运的改变，只是一眨眼之间？
尹萱看着那月亮，看得有些痴了。司海扬上来拉她，她固执地摆脱他，淡淡道：“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你走吧。”
他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转回身走了。车子开出去不到十米，他轻声吩咐，“停在一边吧。”
文开来把车停进了停车位，远远仍能看到尹萱的身影。她在原地呆呆地站着，他在车里安静地坐着。
夜色越来越浓，不时有人经过，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尹萱看着云层渐厚，月亮不知不觉隐藏到云里去了。银光渐失，她黯然轻叹一声，迈着沉重的步子上楼。把自己丢回那张熟悉的床上，闭上眼睛却睡不着。太平间里的那冰冷苍白却熟悉的脸，让她的心如同刀割一样地痛。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控制不住内心的空洞与荒凉，迷糊着睡去，又痛苦地惊醒，反反复复起起落落。她从床上爬起，又倒回沙发上，脸色憔悴，总是盼着天赶快黑，可是那心上的月光，却一连几天都没再出现。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尹萱拉上厚厚的窗帘，整个屋子里显得光线暗淡。有人在敲门，她听着那声音，有节奏地，持久地响着，仿佛不相信这屋子没有人。
她终于走过去打开门，司海扬面有倦色地看着她，她指了指窗帘道：“这帘子透光。有没有……那种，可是百分之百遮住光的帘子？”
他看了她一眼，大步走过去，哗地一声拉开了窗帘。
强烈的阳光瞬间倾泄进来，照得整个屋子通亮。尹萱生气地叫了一声：“谁让你拉开的？关上！”
她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拉窗帘，他迅速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回沙发上坐下，冷冷道：“你想要什么？暗无天日？”
她甩开他叫：“不要你管！”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再次拉上窗帘，屋子里瞬间又黯淡下来。他坐在那里，抹了一把脸，沉声说：“你以为只有你伤心吗？你以为这世上，除了失去，再没有其他了吗？”
她坐倒在地板上，面如死灰地看他。
他眼里闪过一丝惊痛，盯着她又道：“今天家宝出殡。你是他的妻子，不想去送他最后一程吗？”
她拼命吸了一口气，好像在证明自己还活着。
“姨妈和姨夫，还有我表姐，当年走的时候，家宝也是这样，一个人呆在昏暗的地方，感觉失去了方向。”司海扬声音很轻，轻得仿佛陷进了泥沼，“不管生活怎么虐待你，但你还是要活下去。因为死去的人，希望你活下去，希望你能活得更好。”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盯着他喘气。
“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摆脱失去的痛苦。但我还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如果不能放过自己，怎么活下去？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要相信这一切痛苦，都会过去。”
“会过去吗？”她声音颤抖。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前蹲下，直直地看着她：“会。”
他朝她伸出手，她盯着那只手，记忆里温暖的感觉涌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了他的手。他把她拉起来，她恢复了一分冷静，道：“你能等我一会儿吗？我去换件衣服。”
她没有丧服。站在衣柜前发了一阵呆，找不出一件黑色，哪怕是深色的衣服。她偏爱浅色调，最不喜欢的就是黑色的衣服。她抓过一件白色的裙子套上身，把头发挽起来，拉开门看着司海扬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