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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行省的隆冬,天地间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白。
辽安矿区北面的山岭上,鹅毛大雪像撕碎的棉絮般倾泻而下,层层叠叠地覆盖着枯树丶岩石与冻土。
狂风卷着雪粒子在山谷间呼啸,时而将积雪扬起数丈高,时而又将它们狠狠砸向地面。
远处的山脊线早已模糊不清,整个世界彷佛被装进了一个摇晃的玻璃雪球,只剩下混沌与寒冷在肆意翻滚。
在这片苍茫的白色地狱里,三个黑点正沿着山脊缓慢移动。
最前方是个青年模样的身影,他佝偻着背,像张拉满的弓,每一步都在积雪中留下深及膝盖的凹坑。破旧的棉军装挂满冰凌,随着动作发出脆响。
他左手抱着个蜷缩的小小身躯,右手牵着另一个摇摇晃晃的孩子,远远望去,如同雪原上的一截枯木拖着两片落叶。
青年的嘴唇已经冻成青紫色,裂开的血口子刚渗出鲜血就被寒风凝成冰珠。他不断眨动睫毛上结霜的眼睛,试图在雪幕中辨明方向。
他怀里的女童像只冻僵的麻雀,花棉袄领口洇开一片暗红——那是她脖颈冻疮溃烂的脓血。
被牵着的男孩情况稍好,但右眼结着鸡蛋大的黄痂,每走几步就要用袖子擦去糊住视线的脓液。
“哥……俺的脚没知觉了……”
女童的声音细若游丝。
青年立刻停下脚步,单膝跪地把她往怀里拢了拢。
男孩闻言松开牵着的手,踉跄着扑到妹妹跟前,脱下露出棉絮的破手套,用生满冻疮的手掌包住她的小脚。
三人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交织,转眼就被狂风撕碎。
青年从怀中掏出半块橡子面饼,掰成两半塞给孩子们。男孩却把自己的那份掰下一角,执拗地塞回青年手里。饼渣落在雪地上,但很快,风雪吹来,那些残渣直接被风雪掩埋。
青年幽幽的叹了口气,把那一小块橡子面饼,塞回衣兜里。
他知道在这个年代,任何一块食物,都很珍贵。
在关键时刻,能救命用。
他把那女孩儿重新抱紧,便继续前行……
他刻意走在风口的位置。
这样可以替那两个孩子,抵挡一些风霜。
大风吹来,青年的棉裤,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长口子,风卷动棉裤露出的棉絮,露出他被冻得发青的小腿的皮肤!
但青年毫不在意,他仍用身体为那两个孩子遮挡冷冽的北风。
可哪怕如此,两个孩子的呼吸却仍旧越来越轻。
那个男孩儿更是控制不住的开始咳嗽。
青年的面色越发的阴沉。
“他娘的……”
“太艰难了。”
“比我实验时,感觉得还要冷!”
“这样下去,别说完成那三个任务,只是坚持下来,都很不容易……”
“妈了个巴子的!”
青年低声咒骂了一句东北方言。
这句脏话,他还是跟胡连庆学的。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怀里的女孩儿,小脸红扑扑的发烫。
不知道是不是发烧了。
青年有些紧张的咽了一口唾沫。
再这样下去,还没带这俩孩子,和抗联大部队汇合,这俩孩子就要冻死了。
“马上,马上就要到了。”
“我们抗联的营地!”
“我们把自己的营地,叫密营!”
“你俩……”
“看见密营的烟了么?”
青年声音沙哑。
那两个孩子,望着前方,只是茫然的摇了摇头,他们肿胀的眼睑几乎遮住了全部视线。
青年其实也什麽都没看见,但他必须这麽说——远处山坳里或许真有抗联的炊烟,又或许只是雪雾造成的幻觉。重要的是让两个孩子相信,每一步都离活路更近些。
女童的羊角辫早已散开,枯黄的头发结满冰碴。她突然抽搐了一下,脑袋无力地垂向一侧。
青年连忙蹲下身子,一边用後背遮挡住风雪,一边慌忙拍打她的脸颊!
男孩儿则紧张了咽了好几口唾沫,他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个小铁片,划破自己的手掌,将渗血的伤口贴到妹妹唇边。
“是不是渴了!”
“喝这个……”
“有用的……”
“村里的老人说过,村里的猎人,之前在山林子里打猎,被冻得发烧,就是靠喝狍子血才活过来的!”
“哥哥没用,哥哥找不到狍子血,你喝哥哥的血……”
林彦错愕的看着那个男孩儿。
可更让他错愕的是,那鲜血流进女孩儿的嘴唇!
鲜血的铁锈味,竟然真的唤醒了女童模糊的神志,她伸出舌头舔了舔,随後突然落下泪来!
“哥……”
“俺不要喝血……俺想喝娘熬的苞米粥……”
狂风突然转向,卷着雪粒灌进三人的领口。
林彦来不及思索,本能的把孩子们护在身下,像母鸡拢住雏鸟。
他觉得自己的的耳朵已经冻得透明,指尖也失去知觉!
但他还得坚持。
他娘的。
自己还什麽都没做。
怎麽能直接冻死在风雪里。
他感觉到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便立刻咬着牙,抱着那个小小的女童,重新站起。
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有那麽一瞬间,他恍惚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是他养的金毛,秋秋……家里的秋秋正喘着气,等他回家。回到那个青州市,温暖的家里……自己来东北后,秋秋就暂时托付给了他的老板,楚恒月照顾,也不知道那狗子,有没有想念自己。
“秋秋!等等我吧!等我回家。等我把这个世界的同胞们的家乡夺回来,我就回家……”
“坚持!”
“再坚持一下。”
“怎麽能坚持不住呢?”
“这才是第一天!”
“抗联的那些战士,坚持了整整十四年!!!”
“应该就是这个方向。”
“抗联第三路军的密营就是这个方向……”
“我在试验时,也抽取到过其他的抗联战士角色,来过这个密营。”
青年挺直脊背,一手抱着女孩儿,一手攥着男孩儿,冒着风雪,继续往前走。
林彦的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得像是两根不属於自己的木桩,只能靠着腰腹的力量机械地向前拖动。每一次迈步,都像是拖着两块沉重的铁砧,脚踝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那是严重的冻伤正在侵蚀他的神经。但膝盖以上的肌肉却仍在发出撕裂般的抗议,每一次发力都让大腿内侧的筋腱剧烈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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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棉鞋早就被雪水浸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壳,随着步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脚趾已经感受不到鞋底的触感,彷佛那里只剩下一片虚无。但脚背却时不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针在骨头上刻字——那是毛细血管在极寒中爆裂的徵兆。
林彦此时产生一种可怕的错觉,彷佛自己的小腿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冻掉了,现在正靠着两根白骨在雪地里跋涉……
“嗬……嗬……”
他的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喷出的白雾越来越稀薄。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漫天飞雪化作扭曲的白色旋涡。怀里的女童轻得像片羽毛,却又重得像座山……
可就在这时。
他的耳边,突然传来那个男孩儿的惊呼。
“人,有人影……”
林彦猛地抬头,在飘摇的雪幕中,隐约看见几个佝偻的人影正往这边移动。他们背上斜挎的长枪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枪管上凝结的冰凌反射出冷冽的光。
“抗联!!!”
“是……抗联的……同志吗?”
林彦用尽最後的力气嘶喊,声音却被狂风撕得粉碎。
他踉跄着又往前冲了几步,突然跪倒在雪地里!
“我是……抗联第三路军……林峰……”
那几个人影骤然停住。
最前面的汉子猛地抬手,其馀两人立刻散开成战斗队形。
林彦好像看见他们的食指都扣在扳机上,枪口微微下垂——这是随时准备射击又怕误伤友军的姿势。
“口令!”
为首的汉子呼喊出声,声音像铁锤砸在冰面上。
“黑水……”
林彦的嘴唇颤抖,吐出的唾沫里混着血!
“黑水白山……”
对方那个为首的汉子立刻接上後半句!
“骨肉连!”
黑水白山骨肉连……
那三个身影同时放松了肩膀。
领头的汉子小跑过来,破旧的棉帽下露出一张刀削斧凿般的乾瘦黝黑的脸——他的左眉骨有道寸许长的疤痕,让整张脸显得格外凶悍。
“带着俩孩子?”
“是咱的自己个儿的同志!”
疤脸汉子蹲下身时,林彦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火药味和血腥气。
汉子粗糙的手指搭上女童脖颈,突然扭头吼道!
“老蔫儿!把缴获的鬼子罐头拿来!二虎负责警戒!”
一个瘦削的战士佝偻着背跑来,他比疤脸汉子矮半个头,棉袄袖口露出缠着脏布条的伤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右眼浑浊发灰,左眼却亮得吓人。
他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罐头,用牙齿咬开时,林彦看见他门牙缺了半颗。
“给孩子……”
这个叫老蔫儿的战士说话带着奇怪的噝噝声,缺牙处漏风。
他把罐头递给男孩,里面是半凝固的猪肉油脂。
男孩用手抠出一块肉,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的塞到林彦怀里的女童嘴里,女童张开嘴,用手含住肉,却舍不得一口吞下去,就那麽含着!
而另一个负责警戒的战士,则提着枪,始终没有说话,林彦注意到,那是一个精瘦如铁的青年,背上除了步枪还交叉绑着两把大刀。他左手小指只剩半截——这是抗联战士常见的“冻伤的勋章。”
疤脸汉子架起林彦,触到他胳膊时突然眉头紧皱!
“妈了个巴子的,你他妈袖子都冻硬了!这是在雪地里冻了多久?”
他一边嘟囔,一边就要解下自己的棉袄。
但林彦忽然抬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腕。
随後又指向两个孩子。
疤脸汉子叹了口气,转身脱下自己的棉袄裹住那个女童,自己只剩件单薄的更生布衬衣。
旁边叫老蔫儿的战士,则把那个男孩儿背起来。
疤脸汉子一边架着林彦,一边往前走!
“走,前面不远处就是密营。”
“你也是第三路军的?”
“这俩孩子哪儿来的?”
林彦半靠在疤脸汉子的身上,疤脸汉子的体温透过单衣传来,让他想起大学宿舍的暖气片。
“我是第三路军,二团一营的侦察兵!”
“这段时间,我们营在梅河一带活动……”
“因为发现,鬼子在辽安新建了一片矿区,并且活动频繁,营长就派我前去侦察!”
林彦没有说话。
他抽取到的这个角色,林峰,就是东北抗联第三路军二团一营的侦察兵。
他们营也确实是在梅河一带活动。
他唯一撒谎的地方,是“林峰”并没有接到去辽安矿区侦察的任务。
是林彦,接管了“林峰”的躯体后,发现自己目前的坐标,距离辽安矿区很近,所以便自行动身前往矿区附近侦察……
林彦此时深吸一口气。
“我在辽安新建的矿区附近旁边的村落,发现了这俩孩子。”
“他们的爹娘……不,他们全村的百姓,都被鬼子掳走了。”
“被鬼子抓去当劳工!”
“鬼子新建的那座矿区里,至少有上万名劳工。”
“都是大夏的老百姓。”
林彦的声音顿了一下。
他忽然靠近那个疤脸战士的耳边,把声音压得很低。
“那些老百姓,都活不长!”
“鬼子把他们当牲口用。”
“死了一批,就抓新的。”
“用不了多久,那一万来名被鬼子抓去的大夏劳工,都会死!”
“尸体会被鬼子扔进万人坑!”
“那群鬼子在其他矿区,已经挖了大大小小,几十个万人坑……”
“埋葬的都是大夏老百姓的尸体。”
“如果我们不快点把那些矿工解救出来……那些老百姓都会死……”
“这两个孩童,从此以後,也会彻底失去他们的爹娘!”
“帮我……同志!”
“帮帮我,帮我联系赵上志将军!”
“我们必须得打掉鬼子的矿区……”
“那些矿山,在和平年代,或许堪比金山银山,但在战争年代,那矿山,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窿。”
“我们抗联不去救那些老百姓,就没人能救他们了。在这片土地上,唯一能救他们的,只有我们抗联……只有我们抗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