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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晦暗的矿坑里……
耿长生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布满煤灰和汗水的面庞在昏暗中扭曲,那双深陷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在接触到林彦话语的瞬间急剧收缩,如同受惊的夜枭。
他乾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张开,露出里面沾染煤灰的牙齿,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窒息的“嗬嗬”声,彷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咽喉。
“你……你说什麽?”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带着剧烈的颤抖!
“解决所有问题?粮食?安置?一万多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麽浑话?!”
他的大脑嗡嗡作响,林彦的话语像重锤一样砸碎了他刚刚筑起的绝望壁垒。
九年了,整整九年!他亲眼见过太多死亡,太多无谓的牺牲,太多在绝望中熄灭的眼眸。
他早已习惯了用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命运,用最坚硬的冷漠来包裹内心残存的最後一点火星。可此刻,这个自称抗联的年轻人,竟然用一种近乎狂妄的笃定,说要解决这一切?这比那三个行为诡异的“疯子”更让他感到一种颠覆认知的震撼和……一丝不敢奢望的悸动。
他的脑中不受控制地回荡着林彦那句冰冷刺骨的话!
“万人坑是填不满的!”
是啊……填不满!西坡那日夜不停冒着黑烟的炼人炉,那越来越深的埋尸坑……一批同胞倒下了,冻死了,累死了,被折磨死了,鬼子就会像驱赶牲畜一样,从附近的屯子丶从流亡的路上,抓来新的一批。
他们的命运不会有任何改变,依旧是暗无天日的矿井,是冰冷的镣铐,是鞭子的抽打,最终变成炼人炉里的一缕青烟,或万人坑里一具无人认领的白骨。
东北的黑土地下,已经埋了太多这样的冤魂。如果没有人站出来砸碎这个循环,那麽东北的老百姓,就将世世代代沦为鬼子的牛马,永无出头之日!永远背着这“亡国奴”的屈辱烙印,直到血脉断绝!
一种巨大的丶悲凉的无助感混合着被强行点燃的丶微弱的希望,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吸㣉的满是煤尘和死亡气息的空气此刻却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肺叶。
巷道深处,那单调而沉重的“哐哐”声依旧不绝於耳,那是铁镐无数次绝望地啃噬煤壁的声音,是无数生命正在被缓慢消耗的倒计时。
闷热潮湿的空气更加粘稠了,彷佛凝固的黑色油脂,死死包裹着每一个蜷缩在这里的灵魂。远处隐约传来的痛苦呻吟和监工偶尔响起的呵骂,像是为这地狱图景配上的绝望乐章。
汗水丶血水丶煤泥混合的酸腐气味,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丶从西坡飘来的甜腻焦臭味,构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这里就是生命的终点站。
在这极致的压抑和悲凉中,耿长生死死盯着林彦,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虚妄或欺骗。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种沉静的丶近乎疯狂的坚定。
终於,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吞咽下混合着煤灰和血丝的唾沫,声音乾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打算怎麽救?这一万多人……不是一百,不是一千!是一万多个饿得只剩一口气的人!救出去……往哪儿安置?”
他的目光扫过戴刚三人,又猛地落回到林彦脸上!
“留在东北,鬼子肯定会发疯一样搜捕,根本藏不住!往关内?哼,从山海关到许州,多少地方插着鬼子的膏药旗?那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更大的火坑!㣉海口?更是想都别想,鬼子的军舰炮艇不是摆设!”
林彦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锐利如刀,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却清晰无比地凿进耿长生的耳膜!
“所以,不能往南,也不能指望海路。唯一的生路,往北走!”
耿长生瞳孔再次一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往北?”
“北边是冰天雪地的荒原!是老毛子的地界!那边境线是那麽好过的?就算过去了,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苏埃维那边就能容得下我们这一万多号来历不明的人?他们自己也在和日耳曼人打仗!”
“这比留在东北等死能好多少?!”
林彦半垂着眼帘,但表情淡漠。
“不是硬闯边境,也不是去流浪。”
林彦的声音沉稳得可怕,显然这个计划在他心中早已盘旋多时!
“我们有通道,有接应。往北七十里,有一条废弃的支线铁路,叫“北黑线”,尽头是一个早已废弃的边境小站“黑山咀”。鬼子以为那条线彻底废了,但抗联的交通员一直知道,有一段铁轨被我们的人秘密维护着,还能勉强通行轻型运输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听得目瞪口呆的戴刚三人,最终回到耿长生脸上。
“我们需要矿工兄弟们自己行动起来。第一步,在起义发动的同时,必须有人能控制矿区的机车库和维修车间!那里有小型蒸汽机车和运煤的板车。不需要多,只要能凑出五六台能动的机车,挂上几十节板车,就足够分批把人运走!”
耿长生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下意识地反驳!
“机车库有鬼子重兵把守!还有,那麽多板车,动静太大,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地……”
但他的话没说完。
林彦已经打断了他。
他的眼中闪烁着堪称疯狂的火焰……
“所以不是悄无声息!”
“起义一旦发动,整个矿区会陷㣉前所未有的混乱!枪声丶爆炸声丶工人的怒吼声会掩盖一切!那就是我们的机会!我们需要一支敢死队,不计代价,以最快速度拿下机车库和维修车间!老耿,这需要里面最熟悉情况的工人带头!你需要找出那些懂机械丶会开火车丶有胆量的兄弟!”
耿长生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唾沫。
“可是…就算有了车,铁路呢?北黑线荒废那麽久,很多路段肯定……”
但林彦再次往前迈出一步。
“铁路的问题,抗联的同志会解决!”
“赵将军已经派人去联络活动在那一带的森林铁路工人游击队!他们熟悉每一寸铁轨,手里有工具,甚至可能藏有备用的钢轨和枕木!他们的任务就是在我们行动的同时,紧急抢通通往黑山咀的最後一段关键路线!不需要多麽完美,只要能撑住列车低速通过就行!”
耿长生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血液奔涌的声音冲击着耳膜。这个计划大胆丶疯狂,充满了无数不确定性和巨大的风险,但……但它却又如此具体,每一步都指向一个明确的目标——生存和撤离,而不是漫无目的的逃亡。
“那……到了黑山咀呢?那边境线……”
林彦幽幽的吐出一口浊气。
“黑山咀不是终点。”
“越过边境线不到五公里,有一个苏埃维的集体农庄,叫“红星农庄”。那里……有我们的同志接应!”
这一次,连戴刚三人都彻底惊呆了,张大嘴巴看着林彦。
耿长生的身体摇晃!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同…同志?苏埃维那边也有我们的人?”
林彦抬起眼皮。
“有的……”
“两年前,因为苏埃维国内的一位名为“根里·留希科夫”的高层军官叛变,苏维埃官方的远东情报网,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苏埃维为了重新组织起远东的情报网路,开始和我们抗联接触,并开始了对抗联的援助……这里面,不少追求国际主义苏埃维的同志,和我们抗联的同志,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这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暗中在帮助我们抗联。”
“红星农庄的负责人,就是其中之一。”
“赵将军亲口跟我说,那位负责人,是一位真正的国际主义战士,他不会拒绝,从东北逃难到他那里的难民,红星农场,可以为这些矿工老百姓,提供暂时的避难所丶食物和药品。农庄很大,地处偏僻,足以暂时隐蔽这一万多人。等到侵略䭾都被赶跑,东北光复的那一天,乡亲们就可以回家了!”
林彦看向耿长生,眼神灼灼!
“粮食的问题,短期内,我们可以夺取矿区的粮库!鬼子为了维持矿工最低限度的劳动力,粮库里肯定囤积了一批粮食,虽然不会多,但足够我们支撑到抵达红星农庄!到了那边,苏埃维的同志会再想办法!西伯利亚,虽然寒冷,但也能长出土豆来!有吃食就有希望……”
巷道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煤壁深处似乎传来隐约的渗水声,滴答,滴答,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哐!哐!
远处刨煤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而不真实。
耿长生像一尊被煤灰浸透的雕塑,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粗重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晰的颤音。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冲开煤灰,留下蜿蜒的痕迹。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倒映着林彦坚定而灼热的面容,以及那看似异想天开却又有迹可循的疯狂计划。
震惊丶怀疑丶恐惧丶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无数种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织丶碰撞丶爆炸,让他那张饱经风霜丶伤痕累累的脸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而扭曲的表情。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彷佛被这个庞大而冒险的计划彻底填满丶撑裂,又像是在无尽的黑暗里,终於看到了一线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微光。
他张了张嘴,喉咙乾涩发紧,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这……这太……太……”
他想说“太疯狂”,想说“太冒险”,想说“这怎麽可能”,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丶带着剧烈颤抖的呼气。
那双原本只剩下绝望和死寂的眼睛里,一种消失了很久的光芒,正艰难地丶一点点地重新燃起。
“红星农场,靠谱吗?”
“而且这计划太过凶险,一旦有一步差错,我们可能会害死所有的矿工……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没有能把矿工们,都组织起来的把握!我已经……害死了太多人!”
林彦的眉头紧锁,他看着半垂着脑袋的耿长生,刚想再次开口,却被一个嘶哑却坚定的声音抢了先。
是戴刚。
这个瘦得脱了形的“老矿工”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几乎站到了耿长生的正对面。
巷道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嶙峋的轮廓,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
“不,不是的!老耿,你别这麽想!”
戴刚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颤!
“矿区的确有人怕你,躲着你,觉得沾上你就倒霉……但更多的人,把你当英雄看!他们觉得你是条真汉子,是这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唯一还敢挺直腰杆的人!”
他喘了口气,彷佛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勇气,语速加快……
“我们工棚,那个叫王大鹏的老头,你认得吗?那是个吹牛皮不打草稿的老登,明明是在鬼子的矿区当矿工,但却还念叨着,东北没沦陷的时候,他家是大地主,他也读过几年私塾,曾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就是这种目中无人的老登,昨天却跟我念叨说“耿长生这後生了不得,不输给他哥!骨头是铁打的!鬼子把他手指头一根根砸碎那会儿,他愣是没吭一声,是条真龙!咱这矿上,就属他最有种!””
“还有管工具登记丶腿脚不利索的李瘸子,今天上午,下矿前,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半块窝头,说“别声张……我看耿兄弟干活费劲,你瞅机会把这窝头给他……”他还说,“这世道,这样的好汉不该受这罪啊……”他敬重你!他觉得你是英雄汉!有你这样的英雄好汉,大夏就不会亡!”
“还有……还有我们隔壁工棚,里那个总是不言不语丶像块石头一样的刘大个!记得吗?他跟我说,上次鬼子监工故意找茬要抽死一个爱生病的小娃,是你!是你老耿猛地撞开了那监工,硬生生替他挨了那十几鞭子!刘大个後来抱着那娃,远远看着你被拖走的背影,眼睛都是红的!他跟我比划,说“耿大哥,仁义!”……他们不敢明着说,不敢靠近你,是怕!怕自己没你那硬骨头,怕连累家人!可他们心里,把你当盏明灯看!”
戴刚的声音哽咽了,他用力抹了一把脸,煤灰和泪水混在一起,留下更深的污痕。
“老耿,你不是瘟神!你是他们心里那点还没灭掉的火星子!你要是都认输了,都觉得自个儿没用了,那这矿上万把来人,就真的一点念想都没了!”
耿长生猛地别过头去,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了一下。那粗重的喘息声里,带上了清晰的丶被强行压抑的鼻音。
就在这时,林彦猛地按住了耿长生的肩膀!
“我知道这个计划凶险万分,九死一生。一步踏错,可能就是万丈深渊,所有人的性命都可能填进去。”
“但是,老耿,你告诉我,不赌这一把,他们还有活路吗?”
他抬起手,指向巷道深处,指向那无数在黑暗中机械劳作丶喘息呻吟的方向。
“留在这里,继续挖煤?吃猪食不如的橡子面?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病倒丶被拖走丶扔进炼人炉?等着下一批被抓来的老乡重复同样的命运?这就是你想要的“安全”?”
他的声音此时竟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
“赌一把,尚有活路!豁出去,或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见到明天的太阳!不赌这一把,所有人必定是等死!慢慢地丶毫无尊严地丶绝望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国难当头,山河破碎,我们早就没了万全之法!”
“如果我们也不肯冒险,你告诉我,能救这些矿工的还有谁……”
“能救这些矿工的,除了我们,还有谁?!”
最後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碰撞丶回荡,震得煤壁上的碎屑簌簌落下。
死寂。
沉重的丶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降临。
只有耿长生那越来越粗重丶如同困兽般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他猛地转回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彦,又缓缓扫过戴刚那满是期盼和泪痕的脸,最後望向黑暗中那无尽劳作的方向。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曲着,挣扎着。那是一种将全部身家性命丶将上万人的希望和绝望都扛上肩头的巨大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
终於,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从胸腔最深处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丶撕裂般的低吼!
那吼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丶挣扎,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犹豫丶恐惧丶怀疑都被一种近乎燃烧的疯狂所取代!
他重重地丶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
“我!干!了!”
“干他娘的!”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老子早就想过,在这里苟活,生不如死,老子一直吊着最後一口气,就是为了用这口气,乾死那些小鬼子!干!乾死这群小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