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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真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但他现在并不想回去。
他现在跟孟飞住同一栋宿舍里，还是邻居，他们当过至少十年的队友，还有三年的同事，关系还可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外界公认，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工作搭档，然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想见到孟飞。
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尹真抬头望去，还好，是孙廷光，他也看到了自己，所以在大声地问自己：“小尹，你也去看了北京站了吗？看到小光他们了么？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
“我没去，今天乌克兰那边的人到北京，我去接机了——怎么了？”
孙廷光闻言顿了顿脚，显得颇为烦躁，他本来并不想对尹真诉苦，国家队教练中，就数孙廷光最不待见尹真了——不提当选手那会的旧怨，就说眼下：要不是尹真搅合，他早当上总教练了。然而这会、这里也没有别人了，尹真也用非常了解地眼神望着他，不由他不说出来：“都几点了，还没回来，肯定又玩野了——你说小光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叫父母操心，这像话吗？”
“这么大的人了，回来晚一点也没必要这么操心吧？这里是皇城脚下，人贩子应该没这么大胆子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犯事，再说小光身手应该还可以的，要放倒他怎么也得三五个练家子才行吧？”
“啧——”孙廷光一副：“说你不了解就是不了解”表情，“你以为我那么无聊？他最近心思很不在训练上，天天跟同寝室的苏志翔一起熬夜打游戏，被岳正韬抓住了好几次，现在……万一再来个彻夜不归，你说我脸往哪儿搁。”
尹真想了想，问道：“岳正韬跟你说的？”
“哪儿啊，要是是岳正韬跟我说的，那我可真就没脸见人了——是宿管告诉我的，这段时间就他们屋子熄灯最晚了，经常都转钟了还亮着。”
苏志翔两大业余爱好：摄影、网游，国家队上下都知道一二，最近几个月又失恋，沉迷网游也不是不能理解，孙振辉嘛，尹真印象中的这个孩子，并不是特别喜欢玩电子游戏，现在这个样，要么也失恋，要么义气上来了陪朋友一起沉迷？总之无论哪一种原因，都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玩得这么疯，必须得提醒他们俩，别真的沉迷进去了……
身旁孙廷光还在满腹怨气：“……好不容易拿到冬奥会名额，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也不看看自己的世锦赛比成什么鬼样子！短舞蹈前半段根本是在梦游！还有冠军赛，比得像个样子吗？完全不在状态了！”
尹真忍不住劝道：“就算前半段没滑好，不还有后半段嘛，还有自由舞呢！”
“我看着他那个不上台面的样子就来气！”
“……”哪怕尹真没学过心理学，只要善于察言观色一点，也能体会得出孙廷光与其说是不满于儿子不争气，不如说是拿儿子撒气呢，因此他脸上一冷，淡淡地说：“别这么说，上不上得台面，那是裁判说了算的，你我说了都不算。”
“才十八名！比上次还退步了！”
尹真无声地笑了一下，ls的十八名比上次世锦赛十六名是退步，wg多年来连十八名都进不去算什么？他伸手拍拍孙廷光的肩膀，轻声道：“声音小点，千万别让冰舞的人，尤其是关喆他们听到，不然……”他眨了眨眼睛，“而且，宋江川他那师弟最近心情很不好。”
不论是因为跟宋江川关系好，所以连带着对他的师弟岳正韬好，还是因为忌惮冰舞那边，孙廷光终于停止了对儿子的“讨伐”，转而关心起儿子接下来的任务：“乌克兰人来了，我们也应该去美国训练了吧？我是说冰舞。”
“是啊，本来应该是去克莱尔那的，但是今年那边一直排不出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克莱尔收了日本人……”
孙廷光直接骂出来了：“这种下作手段，他们玩得最溜了！”
“别上火了，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在国内训练么？涅斯捷罗夫我们都请来了，哦，对了，到时候联谊你一定得去帮忙压阵啊，我跟孟飞喝酒都不行。”
“行！”孙廷光嘿嘿一笑：“今天接机，肯定还有接风宴吧？几点的飞机啊？你怎么这么早就下了酒桌呢？徐老那身体沾不了酒，吴头酒量一般般，别告诉我韦头一个顶俩，啊不对，是顶仨。”
“你忘了，吴头跟吴韩他们出去编舞还没回来呢。”尹真倒真没撒谎，“涅斯捷罗夫今天情绪不高，反而是韦头兴致很高，他嘛，我就说回来还有事儿，出国训练的计划行程都是我在安排。”
要是灌酒灌出啥问题来，牵连到选手的冬奥赛季备战计划，您就心疼去吧！您当初引咎辞职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这就是尹真的潜台词，孙廷光当然也品味得出来，当年尹真就是韦方平都觉得棘手的刺儿头，到了现在，他也还是不怵韦方平这个老教练，总有办法可以捏住韦方平的软肋。孙廷光对尹真这个本事确实又气愤又羡慕。然而韦方平的软肋今天也是他的软肋——出国特训必然也有他的嫡系爱徒黄子希一份啊！
果然还是那个尹真，只要他想，总有办法让人拿他没办法的！
好在，这个时候，孙振辉终于姗姗来迟，孙廷光立刻迎了上去，当头就是一顿猛喷：“你上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孙振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父亲的出现实在太突然，一时半会没回过神来，气得孙廷光一拳头敲到了他的脑子上：“发什么呆？你是死人啊？吭个声啊？”
跟在孙振辉身后的李思芸连忙为搭档解围，“我们去看北京站比赛了，已经跟岳教练请过假。”
“你自己说，已经请过几次假了？啊？就你这样，还想不想去冬奥会？”
孙振辉不答，李思芸看着情况不对，孙廷光眼看就要发大火的样子，连忙在背后轻轻推了搭档一把，要他赶紧走，如果面对的是自己，孙廷光怎么着都会收敛一点的。谁知孙振辉跟个电线杆一样，硬杵在原地，怎么推都不动，哪怕被自己亲爹喷了一脸唾沫都不走，只是虽然还挂着原先最常见的死板僵硬表情，但与他搭档了这么几年，李思芸从他身上的那些小动作，就能感觉到孙振辉心中燃烧的怒火，不在他爹之下。
本赛季是ls的调整赛季——趁现在还输得起。
他们需要调整的，不止是自己的心态、状态，还有进步的方式，像五十遍大法这种机械死板的训练方法，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是ls的共识，也获得了岳正韬的认可。《遗忘》探戈就是他们改变的第一步，虽然步子略有些大，有可能会扯到蛋，但ls愿意认赌服输——赢了，他们的技术、成绩天花板就能再往上升，输了，也不过是一个冬奥会名额，以ls的年纪，除开这一次，他们至少还有一次冬奥会的机会。
不训练的时候，孙振辉不止一次地与她探讨舞蹈中的表情达意的方式，以及，以他们现有的技术能力，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支撑他们的表现力——李思芸现在是知道孙振辉为什么坚持要选《遗忘》的了，因为这支曲子所要表达的东西，他俩现在都深有体会，不需要依靠想象就能入戏，甚至，若不是他们自幼受到的教育在这个时候钳制了他们的内心汹涌的感情，他们也许会像苏志翔那样，用其他的方式来发泄——不通宵打游戏，也会有别的，破坏力更大的，因为痛苦就在那里，没有办法否认它的存在。
比海洋还广阔的是人的心灵，但是海洋上也会有暴风雨和海啸……
幸好，他们还有舞蹈，还有冰舞，在这块冰面上，他们是自己唯一的主人，也没有人会去分辨，他们的演绎，到底只是演戏，还是真正的情感的表达……舞蹈老师侯益君已经好几次表扬他们情绪饱满、动作到位了，现在，只需要把这种状态，移植到冰上……
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这些天他们一直沉浸在失恋的情绪中，没法自拔也不能自拔。孙振辉曾经自嘲道：“咱俩现在应该都算体验派了吧？体验派就是在表演过程中，想象出一个角色，完全取代了自己的存在，换句话说，他们不是在扮演角色，是在扮演自己，一个自己想象出来的自己。表现派的演员正好相反，就是自始至终都明白自己在演戏。相比之下，体验派的演员因为在表演过程中常常要忘记自己是谁，越是出色的演员越是忘得干净，所以，他们经常面临出入戏和出戏的问题，而且如果真的搞混了自己是谁，分不清现实与虚幻，那就要出精神问题了，至少体验派出精神问题的几率比表现派大得多——比如张国荣。”
李思芸想了想，说：“我们应该不会出问题的，我们扮演的就是真正的自己啊。”
但是一言既出，迟迟得不到孙振辉的回应，她好奇地问：“怎么了？难道，现在失恋的你不是真正的你啊？”
孙振辉笑了笑，低声道：“不是，是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这话说得如此之直白不加掩饰，一点都不像孙振辉的作风，李思芸是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孙振辉指的是，初见面时，那个老是一副死板表情，冷漠、生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才不是真正的他自己。
但是这就引发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孙振辉会变成以前那个样子呢？
因为时间紧张，李思芸没有来得及追问下去。今天目睹了孙廷光这一段“训子”的过程，李思芸是真的明白了，有这么一个高标准严要求，又不近情理，父子关系还紧张的父亲，孙振辉会变成以前那样，真是再好理解不过了！
他不像自己那么天生丽质讨人喜欢，嘴巴又不甜，又是男孩子，不像女孩可以仗着性别优势对父亲撒娇，真逼急了还能拿出女人的杀手锏——眼泪，虽然李思芸很少使用这些招数，但有和没有，心态上是大不一样的，眼泪一掉，就可以把什么面子、体统全部甩一边去了，在外人看来，一个原本端庄懂礼的乖乖女都被逼哭了，有问题的必然是对方，哪怕对方是父母。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的母亲往往不得不退让一步，何况是父亲？
可是孙振辉几乎什么保护自己的办法都没有，一退再退，退无可退之下，只能戴上冷漠的面具，只能装作我不在意。
只有不在意，才能免疫伤害。
但是有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在意呢。
李思芸已经彻底明白了，她为什么会爱苏志翔，那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种羡慕，一种向往，羡慕他能够那样恣意随心的活着，向往一种她父母极力反对，但她自己渴望的生活——又有谁知道，我从来就不想当什么乖乖女？并不想将来做自己父母的翻版？
而孙振辉会爱上金蕾，亦是一样的原因。但比自己惨的是，自己是得到了苏志翔的爱情的，有爱情的力量支撑，与父母的“较量”之路，也就没有那么孤独，那么悲壮了——在这一点上，孙振辉继续完败，金蕾是从来就没有爱过他的，将来也完全不可能爱上他，李思芸万分肯定这一点。
想到这里，李思芸不得不为孙振辉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悲哀，这是一个失败的、低配版的自己，眼看孙廷光喘过一口气，又要开骂，她的手抓紧了孙振辉的臂，狠狠一用力，把孙振辉推了开来，让自己直面孙廷光，她与其说是与教教练抬杠、赌气，不如说是代孙振辉说出心中的怒火：“我们会去冬奥会的，有没有您‘提醒’，我们都能去。”
“口气不小啊，”因为对方并不是自己的儿子，又是个女孩子，孙廷光出口的语气变得缓和了不少，然而言辞一如既往地充满了不信任：“是，名额是你们挣到的，但是你们也不是没有竞争对手，啊，还有，你们最近几场比赛表现实在不怎么样，世团赛没去，冠军赛也丢了冠军，就这表现可不行啊，”他扭头望向尹真，“金蕾/苏志翔世团赛是第几名啊？我记得是第四吧，比你们以前的名次还高一位呢！”
李思芸并没有被孙廷光挑衅的话语激怒，她的语气语调反而变得更加平静了。无他，在wg、js这些国内的对手面前，ls有非常强大的心理优势，正如李思芸的所说：“我们名次比他们高的时候更多。孙指导，自打我们组队以来，就没有人看好过我们，我们也从来不稀罕别人怎么说，尤其是不懂冰舞的人怎么说——不管是谁，想要战胜我们去比冬奥会之前，必须先刷够s，不然就是赢了我们，去冬奥会的还会是我们。”
说罢，不等孙廷光回答，她就推了孙振辉一把，“走，明天我们要开始上整套节目了，争取多顺几遍！今天晚上早点睡！”
孙振辉胳膊一抬，准确地握住了李思芸的手，轻轻一使劲，就拉着她往前跑了好几步，而且就在李思芸跑到与他并肩的时候，还能看到孙振辉一个赞赏的、感激的微笑。这是组队这些年来，他们头一次没有事先排练就能有的默契。
不过李思芸可能没看见的，还有孙振辉眼眶里没有流出来的眼泪。
孙廷光愣了好久，一直到两个人都跑远了，才拉着尹真评理，而且，与其说是评理，不如说是一口气咽不下：“你看看你看看，一个一个像什么话？现在的小年轻，比你们当年还嚣张口气大！就这么肯定——”
无奈尹真没有附和他，反而确认了李思芸的说法：“她说的也没错，冰舞里面的确只有你儿子他们这一对刷够了两套节目的最低技术分，如果其他组合全部没有刷到的话，就算积分比他们多，也是他们去，不然的话，还是没资格比冬奥会——如果少了冰舞，我们就没有办法参加团体赛了，这样就会少一个拿奖牌，有可能还是金牌的项目。”
他照顾孙廷光记性不太好，没拽文用s的简称，语气也尽量不带任何感□□彩，然而就是这样纯客观的事实，更加显得“打脸”，孙廷光一时难以置信：“就他们一对到了及格线？冰舞就这么惨？”
“确实就是这么惨，”望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尹真语气中有一种淡淡地责备：“别拿我们男单的情况去套冰舞，冰舞几十年来是一直都很惨，从咱们那会儿到现在，都没什么很大的改变，所以小光他们今年的这个成绩跟鲍博的冠军一样，是改变了历史的，虽然名次是难看——咱俩是几十年的队友，我劝你，把那些什么谦虚、什么高标准严要求的鬼毛病统统收一收，自家儿子你关起门来怎么打怎么骂都是你的事情。但是在国家队，他们是不归你管的，别老想着抢别人的活，不然岳正韬章霈霖非上门跟你没完，我们这边也没办法说什么的。”
中国的双人滑从选手到教练都有一个相同的毛病，而且孙家班同样也有，那就是——护短！孙廷光从好友宋江川以及他的宋家军身上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他俩是真正的气味相投。至于宋江川的小师弟岳正韬嘛，师门既有如此传统，而且之前就已经对他捞过界的行为表示过强烈不满，即便他训的是自家的儿子，在岳正韬看来也是不能接受的！
孙廷光悻悻地想：尹真这家伙倒是人如其名，基本不说谎话……可是说话的点儿就能让人那么憋屈！
就是这一点忒不讨人喜欢了！
“行了！我知道了还不行么？这么晚了不回去睡觉？”
“我晚上多喝了几杯，就在这转，醒醒酒。”
“那我先走了。”
孙廷□□鼓鼓地回宿舍睡觉了，尹真站在原地，微微抬头，就看见远处的宿舍楼有一间窗户亮起了灯，有个人站在窗户前，对他挥一挥手。
尹真一笑，掏出手机，给孙振辉发了一条短信：“身体是一切的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