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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斯捷罗夫在中国的头一个月过得还是非常顺利的。不知道是不是都曾经属于社会主义阵营的缘故，这种一板一眼、按部就班到了有点机械的生活方式，甚至给了他一丝丝亲切的感觉——他制定的训练计划，在与中国方面达成协议之后，一直有条不紊地被执行着，大从冰场的维护，小到一天三餐的菜谱，第二天的日程表，自有生活秘书每天下午送到办公室。比如明天，bs早上陆上的力量训练，下午和晚上上冰；而他要做的，除了bs那边，还有就是为国家队以及俱乐部的学员们上课。秘书还非常细心地把新来的几位学生的姓名、年龄、项目以及竞技水平都一一附录到了今天晚上送来的日程表中，一目了然。今天，涅斯捷罗夫在名单上看到了中国花样滑冰几位主力女单选手的名字，并不是天天见面的那几个小冰舞选手，很明显，中国方面认为这几个姑娘是需要他来“点拨”一下的。
他在脑海里很快就调出了这几个人的比赛画面，就算一时找不出来，办公室的电脑里头也有她们比赛、训练的视频，涅斯捷罗夫需要做的，就是按图索骥，把它们找出来，将人与名字一一对上号。
他点开了第一个视频，不得不承认这画质、清晰度实在没得说，摄影师和导播找的角度也特别好，把这位选手的技术特点都展示得清清楚楚，一看视频左上角的标志，isu world teatrophy in figure skating。
等第二天见到真人，并且看着他们在冰面上溜了一圈之后，涅斯捷罗夫再一次重温了二十年前那种危机在侧的刺激感觉，即便只有那么一刻——因为之后他就想到，他的最后一位单人选手奥列格已经于三年前转到了彼得罗芙娜那里去了，最后一位女单选手则早已经退役。
可是能有这一刻已经很好了，要是这个时候手边能有一瓶红星伏特加那就更好了——可惜没有。涅斯捷罗夫在心中长叹一声，让脑子进入工作状态，将这位选手刚刚的表现在心中重现，结合昨天看视频做出的“诊断”，最后还得组织好语言，毕竟，英语既不是他的母语，也不是这个女孩子的母语。
涅斯捷罗夫给女单们上课的时候，他们的教练余汉桥站在二楼看台上，身边的男单教练尹真问他：“安贞慧的英语口语只怕还不够能跟涅斯捷罗夫直接对话，你还是下去帮帮忙。”
余汉桥踌躇了一下，尹真催他：“磨磨蹭蹭干嘛呢，你是他们的教练啊——别告诉我你今天是等着看我笑话的。”
“早知道你有这个自觉，我就不装了嘛——今天又没有你的选手，你这么巴巴地来，不是为了加琳娜是为什么？”
“我说是为了丁羽和易明晶你相信吗？”
“我信，但是这跟为了加琳娜也不矛盾嘛。”
“为加琳娜干嘛？”
“重温旧梦啊，别告诉我你全部不记得了了，当年那束玫瑰花啊，那什么白天鹅红玫瑰可是你亲口说的。”
但尹真没有回答，他眼睛看着下面，余汉桥这才记起自己的任务，一看却是陈洁歆给安贞慧当临时翻译，顿时松了一口气，更有心打趣同事了：“哎呀——”
“哎什么哎，要为了加琳娜，你跟岳正韬都比我更有理由。我没记错的话，花滑当年砸资源，最早都是砸在冰舞上面的。”
说起冰舞当年，余汉桥也是一声叹息。
尹真说的没错，几十年前，在被苏联老大哥手把手带着领进门的时候，中国第一代花样滑冰人认为，四个项目里，冰舞是最有可能取得突破的项目，因为中国花样滑冰取得的第一个国际比赛冠军，就是冰舞拿下来的！【注】相对其他三个项目，冰舞的技术门槛确实最低，然而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冰舞冰舞，这些舞种中蕴藏的艺术内涵，文化内涵，中国冰舞选手们几乎每一样都缺；还有，这些舞蹈既然大多都起源于欧洲，必然也都是按照欧洲人的身体条件来设定舞蹈规则，欧洲国家的选手往往先天就占便宜，北美的美加两国多欧洲移民，也不必担心，亚洲人在这方面几乎先天就吃亏。
余汉桥几十年后将这些总结为“母语论”，这是中国花样滑冰几十年来的惨痛教训，也是中国冰舞人这些年苦苦奋斗、挣扎也无法摆脱宿命，最重要的原因。
所以几十年后，李思芸/孙振辉组合终于打破这个宿命，第一次拿到冬奥会门票的意义，怎么说都不过分——某种程度上，甚至并不亚于鲍博的男单世锦赛金牌。毕竟，中国男单黄金年代的那三个人，也都是有冲击金牌的实力和机会的，只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铩羽而归。总之，就算经历了惨淡的低谷期，中国男单始终是明白自己的路要怎么走的，女单和双人亦是如此。唯有中国冰舞，还艰难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ls的突破，只是眼前终于出现的一丝微弱的光明，但是谁也不知道现在的突破是真的黎明的曙光，还是仅仅一时的烛火之明。
中国冰舞教练们现在能做的，依然是继续跟在欧美的屁股后面，亦步亦随地学习，学习他们的一切，最好从打基础开始，就全盘照搬过来——这也是为什么“纯血论”那么走俏的原因。然而，最纯血的xr组合，最后却冲奥失败，这一代的纯血组合js，到目前为止，也不能算非常成功，可是目前为止最成功的ls组合，女伴却是“纯血”的，如果男伴也是的话，会不会更加成功？之所以不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是因为这几十年来，如ss这样的一点都不纯血的组合，已经被证明必然不可能成功了。
现在，ls和js尚未到巅峰期，乐观预计距离退役还有至少十年的时间，中国冰舞就又在准备培养下一代“纯血”的苗子了，而且还希望能直接让外国人来执教……如果涅斯捷罗夫不想来的话，巴奇洛娃或者什波夫也不是不能接受，起码，他们的教练是冰坛名宿，他们作为运动员的成绩也是优秀的，只要能够把他们的成功经验复制到中国来，哪怕不能复制百分之百，百分之五十也好啊！
余汉桥此来，让涅斯捷罗夫给女单们过过眼，挑挑毛病是附带的，观察涅斯捷罗夫以及bs才是主要任务！而且，wg和wz还将与bs成为同场训练的“同学”，一起渡过冬奥赛季前最后的几个月，直到十月上旬，花样滑冰大奖赛第一站，中国站开始。而中国冰舞国家队的另外一位教练章霈霖将陪同wg和wz一起留在国内，在备战冬奥会之余，把余汉桥现在在做的事情，继续下去。
“你说，一个优秀的运动员，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教练员吗？比如说，自己滑行技术好，就一定能够教出滑行好的徒弟？”余汉桥问道。
没有人怀疑涅斯捷罗夫的执教水平，但巴奇洛娃和什波夫能当好教练吗？尤其是当好一个冰舞教练，面对这个问题，尹真罕见地摇了头：“不一定，不，我也不知道……”
“切，你都带几个选手了还这么讲！”
尹真只是摇头，不论是上一代的三刀客雷昀、丁羽、施立彬，还是这一代的……不管是谁，都不是他亲手带出来的。是的，对于这些选手的问题，他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甚至带着一种纯客观的冷静理智，这一点也许连他的老师韦方平都不一定有他看得全面准确。但能看出问题不代表他就能解决问题——像孟飞那样冒着巨大的风险，不辞劳苦地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为易明晶矫正滑行技术，目前，也真的只有孟飞能做得出来。
以自己的耐心，只能盯着鲍博抠节目细节了吧？还全程冷脸，训得这孩子跟孙子一样……虽然比赛的时候知道对他态度好一点，但坏印象就此落下，哪怕想改善关系，可每次见面，鲍博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与此同时，对孟飞就从来不会这样，哪怕孟飞也有过这么训他的时候……大家都说孟飞把鲍博惯成了小皇帝小祖宗，可，那也得鲍博领情啊！
尹真突然失笑，他与孟飞之间的差别，也许就在这里……从二十年前就是这样了……
女单的课一个小时之后就结束了。按计划女单三姝们该回中心，余汉桥和尹真继续留了下来，但安贞慧向余汉桥表示，她还想看看bs的冰舞课，她还想继续看看涅斯捷罗夫上课，就算不是给她上，余汉桥答应了，尹真笑着问道：“跟一个舞蹈高手跳舞的感觉很不错吧？”
一个好的编舞，必然也是一个好的舞者，至少也要曾经是。涅斯捷罗夫就是从一位编舞成长为一位教练的，虽然不给人编舞很多年了，但时常干些编舞的活儿——编排出来的成套节目，是要经过反复修改、适应，才能最终呈现在赛场上的，作为教练他已经无数次与自己的运动员一起参详，打磨节目——而这些选手覆盖了花样滑冰的四个项目，所以，今天指导安贞慧更好地完成一套女单节目完全是小意思。
余汉桥用肩膀顶了一下他：“舞蹈高手，再带着跳一段嘛，音乐我有。”他的手机里存着三位女单选手的所有节目音乐的3版本，不得不说，科技发达了就是方便，马上就能调出来，再把声音调到最大就能凑合跳舞了。
由于《42街》的成功，安贞慧冬奥赛季的短舞蹈也是一支热烈的舞曲，探戈舞曲《tigre viejo》。只是到目前为止，呈现出来的效果却始终比不上去年的《42街》，虽说才编舞出来的节目，确实熟练度还不行，但《42街》从出炉第一次冰上合乐，就赢得了一致的赞誉，这个落差，使得安贞慧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还驾驭不了探戈。
今天涅斯捷罗夫，还有尹真都非常肯定地回答：是的。
尹真走上前去，就像刚刚的涅斯捷罗夫一样，与安贞慧来了个四目相对，哪怕他连邀舞的手势都没有做出来，安贞慧也依然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情、感染力……以及那种一往无前的生命力。
刚才涅斯捷罗夫也是这样，哪怕语言不是那么通,，人也瘦瘦得好像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只有那双棕色的眸子还那么炯炯有神，但仅仅这些就够了，当他进入状态，那副身体里迸发出的热情，仿佛就要扑面而来……安贞慧想起了自己的第一套成套节目，正是探戈名曲，也是花样滑冰的大路货的《自由探戈》。虽然技术难度不高，虽然毛病一箩筐，但那是自己第一次全心全意投入，只为冰场上这几分钟的燃烧。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失去了这种热情？
从拿到gpf冠军，还是其后拿到四大洲冠军开始？开始……害怕失去？
这种内心的质问，伴随着尹真的比往常略高调门的提醒：“你走神了？视线不要转开！”
安贞慧怔了一下，注意力终于回位，旁边余汉桥也看出了她那一刻的走神：“你是怎么了，自己要留下来加课，都能想到别的地方去……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对不起。”安贞慧连忙道歉。
尹真回答道：“没事，重新开始就是——侯老师肯定跟你们讲过，探戈是一种男女对峙，或者说调情也行——的舞蹈，你是女单，这一点可能感觉不深，但真正能把探戈跳得好的选手身上，还是能够看出来的——没有搭档跟你一起上场，但你的动作里头，一定会有这个人的痕迹，只要你跳的还是探戈舞，来——”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在安贞慧把自己的手搭上之后，稍微一用力，就把她带了过来，让安贞慧的右肩顶在自己的胸口，同时又是个脸对脸：“你看，你现在的姿势，是不是跟你的开场poss有点类似？”
余汉桥不失时机地按下了播放键，《tigre viejo》手风琴的旋律随即响起，尹真带着安贞慧跳了几步，边跳边向她解释克莱尔编排中一些动作的含义，最后说：“你在心里，可以想象有这么一个搭档，跟你一起跳舞，想象一下当你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应该做什么，要怎么样才能带动你让你跟着他走，”说到这里，尹真的脚步随着旋律的改变而顿了一下，安贞慧连忙动了动自己外侧的一条腿，尹真问道：“这里应该有个旋转，对吧？”
“是的。”
于是尹真手腕微微使力，安贞慧原地单脚转了两圈——像冰上那样来个八圈还外带姿态变化是不可能的，时间不够。
跳得时间越久，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就越多，到后来，无须尹真出声提醒，安贞慧也能领会他的身体语言，尹真这个人就有这种魅力，女孩子也许只有五六分能耐，但只要站在他面前就一定想做足十分，安贞慧的舞蹈潜力在他的引领下，在这一曲探戈中发挥到了极限。
一曲终了，余汉桥狠狠拍着巴掌，称赞道：“跳得好！”而尹真在放开安贞慧的手之前，最后叮嘱道：“记住这种感觉，探戈就要在这种感觉下跳出来。”
在这么近的距离，被尹真用这么认真诚恳的目光注视着，安贞慧的脸红了红，声音却还是清晰的：“明白了。”
尹真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两个人就如最开始一样，隔着一步的距离，但远处也传来掌声，尹真微微抬头，视线越过安贞慧，他看到了向这边走来的巴奇洛娃和什波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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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即刘陆阳/赵晓雷获得的1986年第一届亚冬会冰舞冠军，也是战胜了日本冰舞。当时日本花样滑冰亚洲第一，冰舞也是亚洲第一，所以这块金牌意义非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