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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从背负行囊中取出一个铜制号角，长如小儿手臂，表面流露出奶白色泽。它的边缘围绕着金边，宛如宁惜的袍领上所绣金丝。
「象牙号角？」郑文贞从藏书阁图集中见过南蛮大象，这兽类身躯庞大，可供征战，有着一双尖利而坚牢的长牙。「你们竟从交州极西之处带来了象群？」
「这个嘛，少主毕竟还不是神仙。」韩默笑道。他虽以默为名，却言语便给，颇为爱笑。「一些财力雄厚的好朋友们自远方带来此物，以此赠礼预祝少狼主马到功成。恰巧少狼主正须一名先锋官，也就选中区区在下啦。」
郑文贞眉头一皱。「所以你为先锋之职，只为吹奏号角，提振士气之余，也教方圆数十里内敌军知悉我辈行进方向。」
「至少少狼主打的似乎是这主意。而且他选中的先锋官武功还算不错，堪当实战。当然啦，与山上堂堂客卿之尊相比，那是拍马也追不上。」
韩默借故告退。女子自知激怒了他。以她所知，此等笑面虎如同那「蜂狼」林幼羚般可怕。然而这根本不是她目前思量重心所在。他的话，到底是对我这莫名位居其上之人的反击，还是……「这位韩公子似乎与范姑娘交情颇深。」
桓九先生初时神色有点不自然，但世居门阀的底蕴使老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均是应答得体。「他们两位乃是少狼主犹在黄庭时所识的知己。韩公子出身清贵，正好为少主联络江南士族，以争取不满朝政者对山上的援助。」
不满现有势力布局的大家大族。郑文贞一点即透，那显然更像是对失去山镇，形同流放一方家族的写照，而非名声如日方中的谢、王两家。
这一来，情形更为复杂了，使几乎与所有情报网络无缘的女子陷入僵局。
她可不愿直接探问老人出身，是否真与旧时清贵，今已中落的谯国桓氏有所关联。当年以开国功勋，而被士族群起排挤，桓氏在八王之乱中的取态亦惹起天子怀疑，故遭朝野排斥。那绝非是适合当面询问的事情。
老人却大有可能自她死寂眼神中看出了什么，温言说道：「如今你我已是同事一山，有事不纺直说。」
你我可远远不到交心地步。莫说她一生中，唯有李长天曾对她释出交流善意，当下她本就是因无处可去而留在山上，心底缺乏对狼群的谂同。老人富贵体态如同寻常巨贾，怕也不见得喜欢狼山上的匪气。
所幸情形在一众头领身上，却并不明显。山上人物无不闻名多年，自有其风采超群处。他们是杀人无数的匪众，却比黄庭院中那些见风使舵的分院主更为真实。那些平庸之辈枉为先生座下门生，谢文姬一来便望风跟随，待沈轻柔到来，却又转换阵营，变脸疾如劲箭。
郑文贞自幼时起，已自思身具鸿鹄大志。其人之名，由谢青阳引庙堂谥号起之，文贞，意指经纬天地，大虑克就，正是她一生所愿。她却从没想过，要借着狼王父子别出机杼的方式完成心愿。
此刻她为狼山谋略，也不过是求将来入朝后文臣显贵，得美谥辞世。
起兵与休养生息多年的大晋皇朝正面决战，自是愚行，然而却是打破现今平衡的唯一之策。
假如世途一如既往，一切荣誉声名绝难落在布衣之手。庙堂是权力游戏的战场，而我的战场虽不在战阵，却只能自征战中探求。
她只是不明白，为何清流显赫如谢王两家，也要冒上灭门之险扶植狼山。
若其真有反心，两家手握六镇之二重兵，已足威胁都城。断渊山号称雄兵八万，九音山领下北府兵，更是骁勇犹胜当年陷阵营，何必多此一举，借助一众山匪图谋大业？
丁萦欲借冷瓷山一战，尽败黄庭于湘境势力，由此立威，既压制幕后操盘士族，亦足慑服朝野，图谋东进更为轻易。然而沈轻柔为何要与他主力正面相抗？
连同长年献上「飞天金」的江湖宗门，九子楼主人在荆州约能动员千人左右。其中大多未经战阵训练，事前不曾交流畅顺，却可凭借人数优势，拦下此刻仍在山下某处的「狼王」任浪来。
她素来清楚沈轻柔此行目标，只在一物，绝不为驱逐狼群，保卫虞墨涵坐镇与座师出身书院。
郑文贞不知不觉与桓九先生分别，独自走入后山。
她心底暗暗盼望着再度碰上王潼秀，以解她心底诸多困惑。为了确保计划顺利，想必王氏二小姐需要向丁萦外的另一枚棋子交代更多，也好应对一旦丁萦兵临都城门下的情形。
士族棋手们素来深谋远虑，而且思绪周密。
但她碰上的，却是更让人惊异之物。
在阳光照耀大地的前一刻，寒露殿后山林中，一头银白猛虎俯伏山岗之上。它的毛皮光华流转不休，似真如幻，爪牙潜伏，双目紧闭如人卧寝榻上。冷风吹过，虎目微微睁开成瞇起状。
它在看着我。
郑文贞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灵兽。她向来不信妖邪，视关外传来妖魔作怪之事为荒诞怪语，此刻却不禁惊疑不定。
所幸它并未往她猛然扑击，只是冰冷地凝视着她。那目光，让她想起了一个人……她忽然奋勇抬眸正视，人皮面具上却不露感情波动。
猛虎与之对视。直至一双冰冷手掌按上女子肩头，那虎又瞧向此处一眼，便自往林木中遁去。
「且由它去。」丁萦的声音中透着莫名沉静。「不过是沈轻柔的又一个小把戏。」
即使那只是小把戏，看来也是出自仙人之手。郑文贞发现以己微薄修为，实难理解沈轻柔的术法到底高到了何等地步。在江湖上，黄叶轩主人素以才智见称，武名却向来不及师妹黄梨。
她一直擅于深藏。丁萦、任浪来、甚至王潼秀，这些棋手们都精通此道。这也注定，自己永远成不了枭雄之才。
勾起她内心愤怒不甘的号角响起。阳光初升之时，她听见了韩默于山前吹奏之声，雄壮而悠长，令人难以相信是出自一位静若处子的书生。
这就是世情可笑之处，不是吗？郑文贞垂下头去。好比诸狼，生死未卜，却提前吹起胜利号角，忘了一个失神，号角便成了离别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