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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文贞上山路上，仍是戴着那张被她认为是失败之作的死板面皮。
从艺术角度看，全无生气的面具可谓不堪。然而郑文贞喜欢这种似真似幻的感觉。面具之下，竟然是出奇不意的同样不堪，这能让她在人们的落差中寻到快乐。
丁萦，抑或是那个曾被星海楼旧人们如此称呼的男子对此不予置评。上山途中，他一直与老掌柜细声密语。但见两人神色凝重，令她想起了自己暗杀事败后，找上门来时的男子。
似乎天下之事，尽在一人肩上。
看似只是山中酒馆一个平凡掌柜的老人自称姓丁，单名一个俨字，既与男子关系密切，自然便是屡次被藏书阁中层史录卷宗提及的传奇人物，平定内乱的无敌军师，堕入黑道的祸国匪首，「老狼」丁俨。
黄庭藏书阁于各家学说兼收并蓄，并不为尊者讳。除去为谢青阳深恶痛绝的飞影学说无法寻见，乔家家主壮年抨击谢氏文脉的雄辩长文，以及记录颇多皇朝旧闻的史卷，均任门人查阅。
其中便有史家痛惜丁俨之才于国政，可比长安宁央于武略，陷阵营裴靛于军务。可惜谢青阳行事乖张，不能容人，逼反良才。
士族文人对谢先生敬重归敬重，大多褒贬有之。毕竟他境界虽高，终究不是以儒道入圣的儒家圣人。
重文轻武的眼光，从来就高得不合情理。
丁俨不时与被少主选中的女子闲话。郑文贞对其以一人之力，于男子离山期间撑起山峰，甚至足与沈轻柔抗衡颇为敬佩。老狼则自谦谓治理一山事务，犹如烹调小鲜，不比经国大业般当缓图慎断。郑文贞深以为然。
但老人更多时间还是放在少主身上。男子对老人颇为尊重，绝不似对待仆从的态度，言谈之间神色温和，静听老人汇报山上要务。哪怕得知前线林幼羚、金凌欣部惨遭重挫，男子也不曾责怪老人战略失宜，只说世间无敌将帅非是不败之将，屡战不屈而已。
西行路上，郑文贞所见遭难之地不少，只是女子性情淡漠，虽不喜狼盗滥杀抢掠，却并未连带恨上身为始作俑者的「少狼主」。
某次途经一个被烧成白地的村落，女子也只是一句轻轻带过说道：「那些家伙们可真喜欢点火，倒像是应伊迩的手笔。」
男子闻言后不发一语。
狼山之主似乎着眼全局，胜于前线微细控盘，对于前线林幼羚等人的举措并无限制。男子确实一如初时给她感觉，是不下于沈轻柔的乱世枭雄。若是生在谢家、王家，成就又岂会逊于谢琰和王琼？
只是黄庭与狼山间底蕴委实相差太远，哪怕老狼手段高明，长于守成，却是欠了反夺主动之良机。一方暴虐山寨武力再强，终不能与正道、朝廷相抗数十年之久。当日仅是宁央一人入朝，亲自领军剿贼，狼山败亡脚步便越趋越速。而当今之世，朝中修为不下于宁央之人又岂止一二？
郑文贞全心盼待男子逆转奇策。他本是星海楼旧人中当之无愧的第一，才能卓绝，奈何姓氏只给了他血统的诅咒，却缺乏命数的助力。男子只得行险去争，去夺。哪怕传闻中男子的亲父回山，谢文姬于狼山背后全力相援，可在女子眼里，眼前男子仍是孤家寡人，好似将整个世界抛在了身后。
她却没法有所作为。
法家本不信天命，却主张隆君权，说民以君权神授。
看似矛盾，可矛盾本来便是人性。
所以女子所学学问，本乎于人。
「你曾说过你有一个面具。」郑文贞忽然说道。「我好像对那东西有点印象，是不是长鼻狗嘴的那张白银面具？」
「那张面具早被恩师带回东洋。我放在山上的是另一张，用料相同却更为精美。如无意外，它此刻仍是安然无恙。」男子说道。「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真不需要它们，而是它们需要我们。你上山时瞧见了那些村人吗？」
郑文贞点头，冷笑一声说道：「都是离乡别井的远行难民，而且全是拜你所赐。全无价值的杀戮。」
「也许只是作用未显。」男子微微一笑。「人总是难以看透未来。当今黄庭之局，以天下为棋，你我均是棋盘上的一枚小棋子，被人提起下子，还以为是自己愿意如此。直至一天，我们发现真相，便会想着跳出棋盘去作那提子人，胜过当一枚无用弃卒，是吧？」
「可是跳出了棋局，却又到了一块更大的棋盘上。这回是那仙人执棋，六洲为子，如此何时方了？唯有自知那棋手棋子，胜负俱不由己，便不会为没法逆天改命灰心丧志。那阴阳氏裴家洞烛先机，何等神通广大，此刻岂非也落得个门庭破落的收场？」
男子终说到正题道：「强求知天、逆天实属不智。我所求者，但求为一子却可落阵要冲，成一方一时之霸，为此我绝不介意暂且任人摆布。说到底棋子虽小，也未必就不能反噬下棋人。」
老狼听两人言谈，并不插嘴，只是静听少主于星海楼修学多年心得，可谓字字自有其意。
郑文贞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你竟想得如此之深。单论这点，沈轻柔实不如你。」
「她本就不是棋子，而是潜在的大棋手之一。然而正因棋局大而繁乱，她放在棋盘一角的心神实在太少。叶想容既已为谢文姬想好连环杀着，已分得她七分心思，懒理得湘境一地之成败。可一子之失，焉知不是全局崩盘的关要所在？」
这个本名任青的男子又走了几步，忽地转过身来面对郑文贞。
「我便要以这弹丸之地，破她半壁江山谋划。她以权谋御人，我便以武慑服公卿。这就是棋子对棋手的反击，年月越久，力道越大。我已为此等了二十年，正如狼王已为此静候一生。这一子一旦落下，世人应当如何反应？」
丁萦笑容复杂得甚是微妙，再度让女子想起了当日在舟中谈起身世时的独行男子。
「凡人生在尘世千万年，终于学会向命运挥刀。为此多死几个人，多出几个州份陷入狼烟，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