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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步进五月中旬，长夜依旧幽深，所幸黎明将至。
饶是郑文贞才智过人，听闻少狼主言及那张面具之事，仍是惊异难言，彻夜难眠。
她虽博览群书，在修行上却并未投放过多心力，修为仅足自保，与院中真正的高手相距甚远。是故丁萦与之谈及「超脱」之法时，确使女子难以理解。
「我师于东洋一座奇异小岛上出生，该处日夜颠倒，寒暑于昼夜之间轮换不休，足使冰山融川，岩浆结霜。」
丁萦花上一整夜从头讲述故事，全不厌烦。
「许多年前，我师与一众亲族在某个山谷中掘开矿藏，寻见紫晶矿脉。大部份人因此而死，唯他本有武道根基，从紫晶曝光时的巨大冲击中逃生。确定塌方掩没掉了所有争竞者后，他小心瞒过倭国本州岛寻访紫晶多年的阴阳师们，回到矿脉处起出大量紫晶。」
「暴露在外的紫晶已渐生灵力，却可用作其他用途。至于核心处不曾暴露的矿石精华，我师则以白银压制其烈性，远赴重洋带至中原。其时东洋所言『仙山』，也即黄山之主乃是黄梅，此人学遍古今，正是他在龙泉香炉中助我师锻造出天狼面。」
丁萦说到此处，似乎有点意兴萧索。「我师临终岁月正是在黄山渡过。幸好谢文姬不知此事，现掌山门的钟乐菱也知道分寸，消息不曾外流。此物对大道早已衰微的东逸神洲影响太大了。」
郑文贞装作没听见那个教黄庭门人心生寒意的名字。「你说这是引发凡人潜能之物，借助外力登仙，那岂不是道藏中所谓另辟蹊径，斥之为左道君子不取的快捷方式。」
「那对谢先生等纠缠于大道之争的高人们而言，自然是大事。然而我走的是另一条道路。如你记得，我们从黄庭城来时行经水路，并非如我父般经陆路前来。然而不论走的是水路还是陆路，只要方向正确，最终也能到达此地。所谓快捷方式，顾名思义，便是最近的路……仅此而已。」
「你戴上过它。」郑文贞说道，寒风吹过女子薄衣。「此刻的你，已非肉体凡胎。」
丁萦没有否认。「我不得不承认，它对我的提升并不大。如果放到谢文姬那水平的高手身上，效力想必更弱。我在暗部时，修为已有相当根底……但它会为你带来重大提升。」
步往天庭的道路。「我向来无心于此。」
「你盼望在朝堂上有所作为，行的却不是先生喜欢的那一套，而且身后既无宗族，手中也无兵权。法家的威势需要力量支撑，否则便如无源之水，难以持久。强横武力正是叶想容以小士族出身而领航清贵的依存，这对你同样适用。」
「可你自己却并未行此道路。你应对世道的方式，乃是割据一方，行杀伐劫掠之事。我不见得这能让世界改变。」郑文贞说道。「『狼王』的处世哲学确有其理据，然狼山论军力底蕴，却绝不能与朝廷六大山镇相比。你麾下的头领们或许富具才干，麾下指挥的却尽是暴民和刽子手，如何能成大事？」
「此乃我父谋划多年大计，而我也全心认同。哪怕钟乐菱持重不允相助，白铜雀将我狼群数万人众当作笑话，不过多时，世间将见识我等有何实力。」丁萦肃容说道。「虽则不一定是以你盼望的方式，但世道终是会演变。」
月光之下，男子目光与郑文贞对视，仿如看穿了她脸上那片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狼山得势之后，自须擅治政务，具治国远略之大才。丁先生虽善政事，然年岁既长，所谋偏于稳守，难为乱世谋略。兵法行军，我父子自是成竹在胸，治国却仍力有未逮。」
「这便是你寻我上山之故？」郑文贞笑了。「世间通经明辩之士，多如过江之鲫，何必独独看中我一人。」
「对黄庭三秀怀抱深重恨意的名士可不多。何况我要的是论法制律之人，并非讲求礼教的所谓名流。」
这答案显然使郑文贞震惊。「我还记得你曾在舟中论断法家之弊呢。」
「确是如此。依法而废礼乃飞影之术，为君子不取。然而我之道非为偏重一侧。君主礼而臣主法，则内外兼通，令出法随，这本也是先生对当今天子的期望。可惜天子性狭，崇尚治术，故使先生鸿图不得施行。」
「治理一山之地，或许轻易吧。」郑文贞全不信服。「我可不认为谢王两家会容你走到那一步。」
「她们对我父平安归来不存寄望，其中原因，你想必也知道了。对此，我认同事情发展如她们所愿的可能性很高。一旦我父不幸离世，以我一人之力，终难脱离两大士族掌控。」
丁萦言辞直接得让女子意料未及。「可如我等取得超乎想象的战果，谢文姬也只能暂时容我自去，掀起更大风浪。终有一天，浪涛会把她们都淹没。」
变革的浪潮。
郑文贞不得不为眼前人心气慑服。面前荆棘满途，他却以一山之力，意图独挡天下。
据闻「狼王」任浪来自狼山覆灭，奔逃至黄梅之师座下，后任客卿，常以高论卓见闻名于同门。不计眼下安排陷身黄庭多年的儿子重掌狼山大权，任浪来青年之时，已为八王之乱诸王出谋献策，暗中与谢青阳等相抗衡，才干之高，可想而知。
论才略，他全然不输乃父，而且功名心更重，更具奋战搏杀之意欲，单这一点，她就明白沈轻柔永远及不上他。
终于她下定决心。「若你此战能成，我为你效力也未尝不可。反正我也不愿再待在黄庭城中。」
如我统率诸匪，决不至滥杀如今日般毫无节制。那可全是有害无益之举，然而山上匪人未经教化，似也怪不到丁萦头上。「你的方略将在我手中尽善尽美。若非如此，要我无益。」
丁萦展颜微笑。「我早料到姑娘心意，不然也不至于请你远行百里，赴此异乡。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狼山客卿。」
他扬了扬手中面具。「为表谢意，我谨此将之托付于你，以谢你当日借我面皮。」
「那……那岂非是世所仅有的珍稀之物？你家底本已不厚，何必如此挥奢。」女子惊了一惊。她可不觉得会有用上它的一天。
「它只是三张面具中的一张，纯度最高，却并非绝无仅有。你尽管取去，以免他日失落他人之手，记得我教过你如何使用它。」
是的，我知道……却未料到你早在开口前好早之前，便已作好安排。此刻看来，竟是滴水不漏得教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