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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香僧为舟中香炉点上了火光，头一回为自己被摘法号后的称谓而自嘲。
昔日反对改派为院的一众门人之中，以黑山之王刘凡为首的俗家弟子被逐，待遇远不如出家门人。
而连同点香僧人在内，被摘去法名的共有三十九人，都是不愿依附朝廷为虎作伥的青壮僧人，曾与先代住持于大雄宝殿上力辩三场，均告败退。
唯一辩胜之人，也即是反对改派为院众人当中，唯一未遭摘名的一位。
当今的少林住持，冷荷。
曾被上山念佛的黄庭院主看顾过一段时日的僧人，于同辈中排名较后，修为却远远抛离他人，且于佛法见解别出心裁，精研「无物」「无相」秘法，本就是新一代中毫无悬念的住持之才。
纵然其师对其人心性冷绝，颇有担忧，然惜其才具，仍是于天辩中宁弃得证菩萨身，成就徒儿无上千叶法相。
对此，一众同门无怨无悔。
哪怕冷荷出于敬重当日规矩，不曾恢复众僧法号，他仍是点香僧心中当之无愧的住持。出家人中唯有心性坚忍如住持，方会长途跋涉，不舍追踪一个远在数百里外的匪首。
像他这样的人，哪会像传闻般无聊，只为与任浪来间旧仇便如此作为？
冷荷素来擅于抛开无谓私情，斩断因缘，以成不破之身。
与之相比，眼前的老人显然变得心志软弱，不比从前。
看在点香僧眼里，他满身恩怨缠绵，沉重怨毒，全然难以让人相信，老人曾经在文坛上与谢青阳针锋相对，因而被沈轻柔痛批为儒家陈疾，天下士子当同击之。
可这只是心眼通明的僧人所见。在旁人眼中，乔清渊神情平淡得全不像个刚死了一对孙女的老人。他的手依旧很稳，身上重甲也不曾拖垮他的脚步，只是凝聚着，融和着一个甲子的春来秋去。
他们花了三天，才在下游捞回大乔的佩剑「引灯」。至于浪淘尽「江东不败」乔家姊妹其余的部份，早随着大水奔流入海。
从此江湖上又少了一个神话。
可对乔清渊而言，不论两位孙女资质再高，心性再好，终究不是触不可及，徒留感慨的童话。她们的童年是多么鲜活，明媚得就像春日的阳光。老人眼见着她们成长为风华绝艳的江东名花，那是最美好的年月，阳光四散着，朝无尽的未来飞去。
然后鲜花就在风烛残年的老人眼前殒落。
乔清渊对着「引灯」默然坐了三天，滴水不沾，更不吃食。终于他起身来，摆舟离开港口，只对一直在旁探视的点香僧说道：「我得起程回到湘境。你若怕在冷荷面前无法交代，只道我把你敲晕了便是。」
点香僧说道：「贫僧现下便出发向住持交代。」
两人重经水路入湘。老人不知是否心境已变，路上知无不言，教点香僧一一记牢。他阅历既深，十数天来便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从他口中一一流露。点香僧暗下决心，当中要紧处除去冷荷问起，只怕是要伴着自己同进轮回去了。
其中老人连同与沈轻柔初时相谈之语，都一并提及，言语间全无遮掩。对于冒险与沈轻柔合作的原由，乔清渊提起一个僧人为之心头剧震的名字。若非清渊老人德高望重，僧人实难相信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谈。
「那位……」僧人终是不愿口出那人的名号。「五院上下数千门人，本都以为她已不在人世，难道谢先生竟是出言瞒骗我等吗？」
乔清渊淡然说道：「谢青阳说过的谎话又何止这一个。一人身负一派荣辱，事急少不免有所从权，这点老夫也是同样，倒是不必苛责。」
老人不知是否自知一去不返，言语间仍是披露内幕无数，说道：「当日正是此人为我指引莲花塔道路。此刻黄庭乱局，撇开叶想容羽翼已丰，士族抱团，也有此人暗中谋划的缘故。她既已贵为黄山六位客卿之一，任浪来出走之局，自也出于其手。既为沈轻柔，也是针对贵寺住持的杀着。」
僧人冷汗直冒。「要是住持始终不知此事……」
「冷荷就算知情，他与任浪来的因缘太深，终是不欲入局而不可得。」乔清渊长叹一声。「命运弄人，自古如是。咱们这些上一代的老人之中，黄庭上代三秀、关外四大掌门，甚至黄山全盛时的八位宗师，无不身陷因缘而痛苦不堪。却不知下一代会否比我辈长进？」
可老人没有下一代了。乔家失去不败的江东名花，余子俱不足道，再无与沉剑宫等新兴大宗一争高下之能。
点香僧不由得感慨万千，住持早就在寺中寻到适当接位人选，为其修行大道谋划妥善，可谓深谋远虑。少林日后二十年定当兴盛……却是以上一代的慨然赴死为代价。
僧人正自深思自家之事，忽听老人说道：「瞧，天命临到我们头上来啦。」
点香僧探头出舟，往大江上看去，只见一人自水面上步行而来。
女子双足在水上踏出道道波纹，逐渐荡漾开来，似乎无形压下了奔腾江水，身形始终沉稳不坠，可抬足落足间却又轻柔如风。但见她紫袍黑衫，约莫二十出头，相貌秀美，身段上佳。
她好快到了小舟之前，停下脚步，静默不语。僧人这时才发现女子双目紧闭，手执明杖。这修为高绝之人竟是目不能视。
乔清渊似是早已预料，说道：「阁下早知道了？」
女子点头，平淡说道：「先生节哀。」
乔清渊早已身披甲胄，背负长剑，一时犹如重返昔日沙场。
八王之乱之时，无数青壮将领因缘际会，大放异彩，当年征讨胶东王，乔家家主正是阵前先锋，于朝中得享封爵，只因不满谢青阳才退伍回乡。
老人本就悍勇不输少年之时，虽然明知眼前女子强横，仍是半点不惧，说道：「老夫要斩下应伊迩项上人头，祭我两位孙女。你可是要拦我？」
女子的声线似乎带着点悲伤，说道：「先生既知我与她的交情，何必多费唇舌。我一路上耽误良多，已是有亏友道。只待劝退先生，便要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