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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的歌声自松间传来，月光下的阴影忽长忽短，像极了初下阴山的那个夜晚。
在席路遥双目仍能视物的时候，阴山上素来看不见月光。正确而言，她们从来不敢越过当年白影以剑划下的边界，走上半山腰高处凝视明月。
那时，永夜的骑士只在夜间现身，若非凛冬寒风降临，绝不群聚而出，更未曾骑乘亡灵夜骐。
直至某个晚上，所有规则皆被打破。她见证着应伊迩首次运用火法，击退屠灭村落的亡者。
然而在那之前，应伊迩已多次牵起她的手，踏步上山去寻清凉所在，于山腰边界处仰卧望月。仍未踏进修行大道的女子眼里从来没有畏惧。她一直在找寻自己想要之物，力量、地位、世界的变革……还有别的一些东西。
同样是某个上弦月高挂天边的日子，她也听见过夜莺声，引领着骊歌来到死亡国度。
患有眼疾的女子其实能「瞧见」，只是不是以常人的那种方式。可她确信，自己比大多数人看得更为透彻。
只持一杆明杖，她自剑阁南行至此。行经偏僻道路，面对无数拦阻，她的「心眼」助她赶至此地，却不曾让她赶上。
还有它……席路遥手按双目，又回头「瞧」了背负女子一眼。它对我半点用处也没有。千年以来，这片土地上的练气士费煞思量，追寻更高更强横的杀伐力量。从来没人想过，如何真正地把一个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那和复活死者是不同的。世间的「悲伤」全因「离别」而生，只须抹消掉「别离」的可能性，或许小应会爱上这个世界。
「你什么时候才愿意醒来？我记得你说过，最怕一个人走夜路。」
一双银手只余残肢，颓然垂在身子两侧的女子悠悠张开眼眸，笑道：「你听见了歌声吗？」
她也听见了。席路遥心中明白那并非真实，她们已脱离沈轻柔，或是虞墨涵施法范围所及，自然并未身中幻术。声音来自灵魂深处，响彻心房。「你到底给了她什么？」
「离山之后的一切。」应伊迩的声音仿如来自远处。「待我发觉那个法术的功效，已然沉溺太深，只能带走一部份。她想要的是我们的时光，我则给了她相应份量的所有。」
她轻轻托起席路遥的下颌，笑意迷离。
「你知道吗？小席……为了你，我宁可不要那些东西。为什么沈轻柔不自己进塔修行？她不想成为陆地神仙吗？」
应伊迩柔声说道：「灵魂残缺之人的无法成就地仙。完美的地仙境界首重无缺二字……她的灵魂分裂过于严重，根本无法入塔。失去越少，所能成就的便更多了。」
「那你就不该为我如此。」席路遥说道。「你知道我早已炼成『本命物』，本就与陆地神仙无缘。」
「可那至少能治好你的眼睛。当然啦，我主要还是盼着借机冲击一下境界。如果世间有人能半点不靠外力成仙，那肯定便是我。」应伊迩自信地笑了。「那不全然是为了你……也罢，事已至此，就是直说又何妨。」
「世上之事，还是不说破比说破好。」
席路遥向来不理解她对于易逝花火的痴迷。她自小便沉静清高，甘于与阴影同行，暗夜好比存在的一部分，一生中从未退去。哪怕在她得见光明的时候，已是如此。
应伊迩呆了呆，随即轻笑起来。「也是。到了这般时刻，竟连我也变得婆妈起来。」
「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非烧活人不可。若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回山。世人畏惧的亡者，在你面前宛如玩物。」席路遥问道。「你真的相信你那一套理论吗？唯有毁灭，方能缔造生命？」
应伊迩指了指脑袋，露出小巧虎牙一笑。「像我这样奇怪的人，才想得出这般离经背道的道理来吧。我喜欢骨肉化为飞沙扑面吹来的感觉，也喜欢看着别人被烧成灰尘。这世上若不是你烧掉人，人便得活活烧掉你。这是早年那段日子带给我的想法。」
「可是我们不会死。我们永远是特别的，无论是你之于我，还是我之于你。所以在我的新世界里，唯有我们会被留下。」
应伊迩的发丝拂在席路遥脸颊上，温柔如情人抚脸。
月夜行走不息，不经意间她们已至湘江边上，只须过江，便是女子所说的新世界。只须越过江水，未来便在那里展开。
两人在山坡上观望着江水。应伊迩忽然说道：「够了。」
席路遥回过头去，彷佛那双黑玉般美丽的眼睛真能与女子对视。
她感觉到应伊迩认真地凝视着她，霋时间想起目可视物的日子。数年以来，这是头一次。
「心眼」映照出应伊迩的容貌，也映照出了她的心。「我想再多吹一会风。」
往事填满了席路遥的眼眶。她在原处停步。
江上小镇星火点点，宛如夜雨。应伊迩伸手想要握着灯火，待得记起自己手掌已经断去，悠悠叹了口气。
席路遥会意，伸手往外抓住镇上花火，好似一手把时光握在了手里。
「就是如此。火花稍瞬即逝，你却永远在我身边，所以我才不在乎那些物事。只要你我，能站在世界的顶点。」
应伊迩似乎想起许多。初时她开始修行火法，便即在小席面前意气风发，自言当为仙人。小席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待得小席失去双目，她说总有一天，自己会治好她的眼睛。小席仍是笑而不语。
她从来就没想过我无法做到。在她心目中，我始终是无所不能的那个人。
即便败于叶想容，再败于宁惜，就此与仙人境界错过……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就这样吧。待在这儿，也很好。」
席路遥听见应伊迩蓦然唱起歌来，声线凄美如夜莺。风吹林动，流水荡漾，波纹不止，群鸟转眼自树荫逐渐飞出，小心地不曾碰撞出一点声息。
月光的轮廓映在席路遥瞳孔里，照进心眼。她忽然间想起了月上垂钓之人的故事。传说失去所爱之人每逢七夕，便会坐于月牙之上，乘着月弧未退，钓起情人魂魄。
那头夜莺早就飞走啦，席路遥心想。而她很清楚，接下来的会是什么。
一阵风吹过席路遥的脸颊，吹散了应伊迩拂过她面容的发丝。
歌声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