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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犹听慷慨呼声,岳麓山主于黑山上所居小院却是难得清静。
青衫侍女手捧银盘,将晚膳送至寝室门外,便即细步离去。一头纸燕好快推开房门,承托着银盘进内。接着一阵清风悄悄把门关上。
满室纸片纸碎散落一地,壁上纸法随着飞鹤飞燕游走各地,幻变几无止境。虞墨涵位处房间中心,坐于地上,眼光飞快掠过形状变化不休的纸法景象,自是无心饮食,更懒理院外正道图谋大事。
她可不觉得任浪来会带着宁惜到冷瓷山。除非他父子俩有意即埸处决黄叶轩主人的师弟,作为与黄庭院全面开战的第一步。
然而这一步时机未至。至少大战绝不会在这个时间,以这种方式打起来。
她或许并不了解丁萦,却能猜度先生当日留下狼山之主后人,任其修行武道,且交由沈轻柔放他回狼山的心思。以许七巧对黄庭城的精密控制,丁萦就是从沈轻柔手中争取到了一批人手,也决无暪过沈轻柔耳目,遥距控制狼山多年之理。
假设在她脑海中渐渐成形。
打从一开始,先生就盼望狼山能够死灰复燃。在平狼山后主张斩草除根的先生,甚至为此任由其时年岁尚轻的任浪来逃往黄山,显与虞墨涵所知先生性情不符。
也即是说,丁萦的狼山之所以成形,原意绝非是为与黄庭院拼个不死不休。若非任浪来忽然与黄山掌门反目,携一部份阳卷逃往故地,狼山的头号敌人本该是莫语,坐镇湘境,狼群东行首当其冲的怀湘山。
但历时数十年之久的计划出现了偏差。谢文姬、王潼秀透过不明途径与黄山结盟,同样取得了半卷《黄庭》的一部分,立心和轻柔一争黄庭归属。狼山同样被两家利用,以打击怀湘山,直至狼王出逃,矛盾才顺理成章地转移到黄庭院上。
最后先生的谋划只带来了恶果。他的入室弟子,被迫在此与他不知以何方式夺来的狼王之后决战,而幼徒则陷于人手,生死不知。然而「偏差」起源自「计划」,虞墨涵痛苦地想,先生走上了快捷方式……而快捷方式往往便是最远的路。
女子终日消沉,秀发久未梳理,业已打结,尽失一山之主的风雅仪容。我的「纸月之王」,来自先生卓尔不群的高洁和修行……然纵是了解先生如她,某些时候终会感觉到淡然如水的失望。她的怒气从无宣泄对象,只能借着一个个折纸成形的小动作排解虚无。
此刻她已把折纸的工作交付「纸月之王」,但愿先生本相的双手会荫庇自己的徒儿。他或许不是先生起始盼望收进门下的那名女子,那个在凤凰云下出生的天选之人。然而他对虞墨涵而言无比重要。
许多传说经已老去腐朽,但他还活着。
那就够了。
虞墨涵望向房间角落。「纸月之王」的双腕在该处折出某镇景象,距离此地仅咫尺之遥。惜惜就在那儿,她勉力站起身来,想要观望清楚纸法幻化情形。然而景象在显露面目前便蓦然中断,随即纸片散裂成灰。
她找到他了。
按国法明文,此处正是岳麓书院御赐封地。虞墨涵作为山主,无异于君临黑山之王,远胜那自封王位的贼匪刘凡。那就让「狼王」见识一下「黑山之王」的怒气吧,她心想,放任悲伤将之掩没,这就是先生座下门人了断前缘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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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惜发现,自己从没一刻如此时般想着一了百了,断此残生。
与应伊迩决斗之时,他自觉行为高贵光荣,不曾畏死,奋勇抗敌,身后是一整个湘境的平民百姓。
如今他坐在一间不曾听闻名号的客栈大堂上,双手穴道被制,元气未复,体内气机更是沉寂难以动用,竟连起筷夹菜也有所不能。他虽欲拼死一搏,不愿落入人手,但此刻舍命又有何意义?难道以他此时状态,真能杀却眼前元凶巨恶不成?
任浪来正坐在他面前,逍遥喝酒吃菜,却教宁惜坐在他对座上看着。
那当然并非为小孩儿家般的赌气。宁惜清晰感知到此人日来心性复杂,不在己下,是故才一直避过与己眼神直视太长时刻。
他只怕如当日初见时般失仪,尤其是在与娘如出一辙的这张脸面前。
既已制住修为不弱的宁惜,一路上既赶出距离,教身负重伤的岳麓山主想必难以赶上,举止渐渐闲雅起来。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这位扶助亲儿在故地建立根据地,对邻近州府造成强大压迫的一方豪雄如宁惜先前所想般感情丰富。西行路上人烟渐少,时见白骨在地,任浪来总是脸色黯然。而宁惜直觉那是出自真心,并非作态。
初见之时,宁惜已为任浪来心气叹服。今日看来,他确实有所成就——哪怕非是以世俗认可的方式——狼山铁骑临近边境,渐已让养尊处优的士族清贵们感受到压力。除去隐身狼山幕后的谢、王两家,哪怕朝廷最终得胜,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将失去世代传承的权力。
这正是心神平复后,一路上把他当作薛婴而倾诉愿景的男子平生所愿。
「破坏。」宁惜吐出那个词汇。「以及你允诺的,建立在一群山贼之上的再生。」
「新世界的蓝图。至今仍然颇为粗糙,我承认……却经已踏上轨道。」
任浪来微笑说道,伸手解去宁惜左手穴道,把酒杯放进白衣人手中,丝毫不理刀客意图顷刻拔刀的小动作。
「青儿视杀戮为掠夺和建立威名的手段。这次于冷瓷山将为之事,非你事前能料。他性子冷静,又在谢青阳星海楼中获传经论,本非残忍善杀之辈。按儒家明面价值观而言,他可谓不仁不义,但他唯一的错误便是太过聪明。他也不是像老薛教出那两个小姑娘般的人物。那两人一个感情用事,另一个则根本是个疯子,空有认知,却无理念。」
「那么您两位倒是一心平靖四海的圣人了?为你所谓大业而牺牲的那些人们,是不是得反过来感谢你?」宁惜难掩讽刺之意。你若想杀我,早已下手,如此我还能顶着这张脸,出语刺伤你多一些时日。
宁惜目光中尽是挑衅,就像头被逼进绝境的孔雀。然而只须走出穷巷,他定当化身凤凰,翱翔于九天。
以腰间由老头子亲手锻造的双刀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