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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岸上，一座小楼孤孤零零。
直通顶层的回旋阶梯之侧本有烛火点点，此刻烛台却早被尽数削去，红木墙壁上到处是劈削痕迹，道道深入三分，时而成交叉十字状纵横交错。
梯间闷热幽暗，教阮天生上楼脚步不禁加快。他一路上不时注目于剧斗痕迹，指头轻轻抚过剑削裂缝。以紫金宫二少剑心之纯，感知自然敏锐，不须目击仍可预想当时情况。
就是大哥在那两人年纪，也不过如此。「浪淘尽」一百零八剑本是天下最上乘的绝学之一，被白袍剑仙亲口认定为仙人残招，与昆仑仙剑两仪无缺式只差一线。
可是为什么墙上竟无半点焦黑？阮天生熟知女子出手，足以精准得弹指只燃针尖的地步，但若这般轻描淡写便足以击败浪淘尽……女子虽号称三教之外杀力第一，然而就算是那位素与三教地位等同的兵家此际第一人，难道就有这般本领？
他双手颤抖着推开顶层木门。室内倒是整齐如无事，只是暗寂无光，半空中热力恒久不散，好似吞噬掉了夜半清风。
应伊迩跷着腿坐在阳台上，一头长发披散飘逸，好像就连这座天下也没被她看在眼内。
难怪宁惜总说她像叶想容。于黄庭有一幅兵家第一人年少时的策马扬鞭图，意气风发，谈笑间千军辟易。
她当时姿容想必如此。
应伊迩在黄庭掌神火堂，所管不过杀伐之事而已。
见阮天生进来，应伊迩从阳台处返回室内。剧斗过后的女子神态如常，满脸笑意，银手指了指床上。
阮天生顺着她所指望去。大床帷幕背后景象模糊不清，剑客走近细看，原先深蓝被褥蒙上了一层血红。应伊迩示意他伸手察看，阮天生遂以腰间剑鞘点拍床面，已觉有异，挥剑一拨，一件物事啪的一声掉落地上。
剑客的手微微颤抖，捡起地上之物，待得瞧清，竟是只齐腕而断的女子手掌，忍不住低声惊呼。
「浪淘尽长江天水，江东双花不败名。」应伊迩笑意一如既往般带着种轻蔑，好似一个更为轻狂放纵的叶想容。「神话陨落却只须一瞬间，就好像流星一样……名声对死人全无益处。」
女子神色玩味。「对于一个使剑的人，断手比斩首更为难受吗？我只不过要了她用来杀我的手……难怪人们都说姊姊虽美，妹妹却更伤人。」
春日的鲜花已被银手摧残。阮天生望向楼外滚滚江水，这就是她们在世上留下的唯一证明吗？剑客想起了浪淘尽剑式划出的道道裂痕。「她们其余的部份……」
应伊迩瞧了瞧楼外。「年轻女孩性子都烈。说实话，我本来还想着留下她们的小命。这个江湖既然仍未毁灭，总得留着点颜色点缀，而不只是鲜血和……」她弹指闪出一点火花，放肆大笑。
「计划可没让你把两人都除掉。许七巧曾交代……」阮天生想了想措辞，续道：「这也是你领队入湘的酬谢。你却把两人都杀了，那『它』……」
「我可没把两姊妹都杀了，只不过是眼看着她们落下……难道我还得伸手去拉她们上来吗？」应伊迩笑意尖锐。「还有，你竟然认为我会冒着被冷荷盯上的危险出手，却把重中之重的一点抛诸脑后？连陈永乐也不会胡涂至此。咱们可是练气士，与那群不用脑子的武夫可不同。」
女子从怀中取出一卷古旧卷轴扬了扬，笑道：「乔家妹妹幼时落马折断了腿，乔清渊为了不让宝贝孙女成了瘸子，把不该碰的东西全碰得一干二净。其中就有谢老儿瞧得比天大的『过去』。很可笑吧？就连三秀大概也全不知晓的隐秘，却落到了他们最怕的『阴山人』手中……」
应伊迩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没法让小席亲眼瞧瞧。」
阮天生默然半晌，问道：「你打算就在这儿等她吗？」
「你把我当作傻子吗？那些自命不凡的正道人士对上明知打不过的对手，底线可是比狼群还低。而沈轻柔几乎不受世间伦理道德规限，就像我一样。」
应伊迩笑时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与一头黑发形成鲜明对比。「我们先回山安顿好沈轻柔的鹰犬们，你再随我南下。时候一到，我自会还你自由。」
阮天生回忆起飞蝉主人当日泄露天机，当中诸多细节，确是连黄梨、宁惜也未必深知。大小姐等若已把黄庭不下于两卷天书的命脉交到应伊迩手中，岂能只为那张写满莫语封邑的名单？
「乔家姊妹也不是白痴，如何会随身携带这等重大机要？其中或是有诈。」阮天生想起大哥与眼前女子的交情。与应伊迩结交可能是紫金宫主平生所作的唯一错事。可是他是我的兄长，我的宫主。
应伊迩噘了噘嘴，不以为然。「乔清渊老了，总不能把秘密带到棺材里。难道谢老儿在乔家里就没眼线盯紧？在情在理，交付沉稳谨慎的姊姊随身藏着也说得过去。」
女子似乎绝无仅有地感触起来。「当初黄老儿座下三人入塔，唯有谢青阳一人得以证道成仙，你说小席有这份机缘吗？」
应伊迩随即自言自语道：「是应某人多虑了。幼时能在那般人间炼狱里活下来，说没点机运在身又有谁信。若然放在狼山，此刻哪里轮到任青那怯弱之人风光八面。」
一抹月色映入室内。阮天生按家传法诀，强自宁定心境。世间唯有阮家兄弟在内寥寥数人，方知「明焰」「暗星」两人出身，确是边疆处被传为鬼都死城的阴山。
据闻该处确为字面意义上的人相食之地，也是传说中黄山上任掌门黄梅入灭之所。诸神对地仙陨落所在施予诅咒，从此一山之地寸草不生，人死而为尸鬼缠灵，千年不得再入轮回。
于此等世人看来荒诞不经的传闻，信奉以力证道的纯粹武夫素来一笑而罢。剑道中人，更是手中一剑天下尊，懒理神佛雷霆怒。
但在「行尽莲花塔九重，即可登仙成极乐」已证真确的此刻，区区鬼神之说，阮天生焉敢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