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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豆,微光里一只枯瘦的手,颤颤巍巍的举起,又无力地垂落。摊开的掌心里,是一片红色的羽毛。
有急促的叩门声在海浪声里格外突兀。冰冷的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熄灭了床头的灯。
洪涝中救起千人的英雄,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逝去在孤寂的夜里。
孤舟在海浪中颠簸,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那名渔夫握紧手中的绳索,闭眼跳入冰冷刺骨的海中。
他还记得那件事,三月前,他被洪水卷入海中,求生无望时,却突然被托举出海面,惊骇中他恍惚瞥见一双红色的羽翼。
待双脚上岸,他才看清,救起他的是一个瘦弱的少年。
那名少年看似病弱,力气却大的惊人,不知疲倦般在海陆间往返,一日之内,足足救起了千人。
渔夫大难不死,夜间去向少年道谢,却在少年门前拾到一片湿透的红羽。
他抬头,海天之间掠过一道黑影,马身鸟翼,正是那位大人!
渔夫连夜慌忙的赶往相思湾主城。
城主渴求长生,欲渡东海访仙山。渔夫将那位大人的消息告诉城主,红羽为证,城主当即下令捕捉孰湖为坐骑,万金为赏。
于是,他又迅速回到海边,以身为饵,诱他出现。
可这一次,渔夫没能等到少年。
海浪化作千万只利爪,钳住他的手脚,将他拖向海底。
海水没顶时,渔夫绝望地想,这一次,怕是不能得救了。
“大人!”
他沿海岸飞奔,许久方瞅见了礁石边的一抹丽黄她白玉般的腕抬着,将一枚雪贝挨着日头细看,恍惚有光碎落,倾斜了海风,吹歪了她发间的同心结。
“小妖怪,你是谁?”
听闻此言,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是打西山来的小妖怪,千里赴远,只因听闻一个消息:十日后,天门打开,那日便是她重返天宫的好日子。
海水有些咸,小家伙伏首饮了一口,齁得连连咳嗽,他幻出人形,抱膝而坐,瑟瑟发抖。
她偷偷摸了摸怀中的同心结,那是他寄居的地方,此刻已被海水濡湿,她便取来在手心捂着,生怕他被冻死,使这人白跑了这趟肥差。
同心结向来成双,他们是许过同心白首的夫妻。此番他托我千里而来,便是为斩断二人姻缘。
我瞥了眼白须长眉的张漓,总觉他有哪里欺瞒于我。
“十日后,我当真能成为孰湖神兽?”我上前扯他白须。他眉眼皱成一团,哎哟连天的直呼要去见黑白二使了。
东海掀起了滔天巨浪,一艘船于海面上飘摇,宛如浮萍。
惊天的巨雷劈断了桅杆,甲板上的男子却茫然不知。
他的婢子呼喊不及,只得飞奔上前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却被砸中。
船体倾斜,婢子滑向船边,男子施救不及,眼睁睁的看着那婢子坠入无边的海底。
通天镜显出三日前东海的异动时,孰湖早已来到崦嵫东岸等了半日。
海上日头很烈,她衣衫尽湿,却只是望向北面。
那里走来一个人,衣衫褴褛,步履艰难。
仔细一瞧,却发现他身上还伏着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个死人。那女子已死了多日,尸体被这日头一晒发出阵阵恶臭。
男子却毫无知觉,只是焦急的寻找。
孰湖知道他想找什么。
崦嵫的唯一入口,设有仙障,想来这男子也是找了许久却不得法。
撤去仙障,孰湖隐没身形跟在男子身后。
山路艰险,那男子一路摔倒了好几次,却始终护得身后女子十分周全。
偶尔回头看看,憔悴的面容便有了一丝笑容。
他对那女子待若珍宝,但孰湖却被那尸臭熏得太甚,呛得现了身形。
男子见到她万分惊喜:“仙子可是守山孰湖?”
天正蒙阴,暮雨阵阵。止诛最是喜欢此等天气。歌声飘渺悠扬,和着雨打海水之声,甚是好听。得意间,那蛇尾巴便高扬乱晃
“与你说了多少遍,不许在雨中淋雨”
止诛不满意头顶上方的伞遮了她的雨“我也与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不似凡人脆弱”
“罢了,你载我去救那些海上迷途之人罢”
止诛听罢,立马现了原身,她最喜欢载着他了
原本这崦嵫山应是恶名昭著之地,只因熟湖本善歌声,以歌惑人而杀,她最爱看凡人被她以幻所杀。可大数的人皆因心中人而被幻杀,她不懂,为什么一个人会愿为另一人付诸生命?
直到白祈来到崦嵫山,他说她不懂爱人,她听了此话甚是不服,爱人有何难?
他与她立下了约誓,他教她如何爱人,此间她要停止杀戮,所以他给她取了一名曰止诛
她每日皆陪他去指引迷途的帆船,这便要求她不能随意放歌,她的歌声只能惑人,可偏她爱歌如命,但为了那个约誓,为了懂凡人爱人的感情,她忍耐下来了
渐渐的,这般每日随他去指引迷途,看凡人劫后余生的欣喜,似乎真的比看人因念而死的痴傻好得多。也便少了噬血的念头
她学会了如何爱人,也懂得了爱人的真谛,可当她想告诉白祈她爱他时
一个残忍的真相摆在了她面前
她多么信任白祈,她将有关于熟湖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他。
可他却依着她的信任骗她喝下了裂喉酒,那裂喉酒一旦喝下,那酒不会到肚里,只会聚集在喉侧,一寸一寸侵蚀喉骨,直到你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撕心的疼痛不仅一寸一寸地侵蚀她的喉咙,也在侵蚀她的心快眼123 .kuaiyan123.
他夺了她的声,伤了她的喉,她再不能歌唱,她曾视为珍宝的喉咙,她曾引以为傲的歌声,在这一刻已通通不存在了
原来他接近她不过是为了找到她的弱点,当他知道了熟湖的弱点是声音后,他就已经计划好骗她喝下裂喉酒了
熟湖一旦失了声音便不能惑人,不能化为原身,形同于凡人,任人宰割,偏熟湖手上的羽毛又有极大价值,得多人垂涎
他此来一为除国难,二为夺羽,以救治他心爱之人
其实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子,那女子失明了,整日的消沉
那女子本就病弱,这般消沉下去,定会玉殒,但他一日听一方术士说熟湖手上之羽磨末可治失明,他便来了,为她手上之羽
而他父皇亦允他,若他能铲熟湖大患,便允他娶那女子为妻,这便是他夺她声的缘由
他只知那女子失明之痛,可她失声之痛并不少于女子失明之痛
他夺她声让她任人宰割与亲手杀了她又有何异?
孰湖变换真身,将他二人伏到宫殿。
那男子叫元叙,他想求药,崦嵫的不死草养神芝。
“我与她自幼相伴,但她家中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迫她嫁给别人,她不愿屈从,便一条白绫吊死了。我听闻崦嵫有神草,可使死人复生,所以我与婢子不远万里来此求药。”
“可这药极难长成,被仙气滋养万年才得一株,而一株却只能救一人。”
“小生只求一株。”
“一株可救不活两个人”见元叙不解,她复又说了一句,“你不知你早在东海之时便因遇到风暴而死了么?”
元叙破旧的衣衫中依稀可见森森白骨,只是他执念太深,强撑已死之躯来崦嵫求药。
“若不遇到我,她本有美满的一生,终是我累了她,求仙子救她一命,不必念我的生死。”
孰湖看着他,忽觉眼中有泪,她仰头笑道:“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神州数十万载,这养神芝自然不止一株。”
天道无常,不过片刻光景,方才雷霆大作的天空此刻又艳阳高照。
孰湖没有去送那二人,径直飞向东海。
海风习习,她坐在礁石之上,明黄色的裙袂随着海浪阵阵翻滚,棕色发髻渐渐与夕阳融化在一处。
“两颗养神芝的天罚甚重,我这蛮荒古兽也险些魂飞魄散。”孰湖的嘴角溢出血来,她伸手拭去,却有更多的血从眼角、额头处溢出,滴落在她腕间白色的羽毛上,再也无法洗去。
“我做婢子时,总爱同你生气。如今回归神位,才知道这几十万载的岁月都不抵与你在一起的片刻时光。”
她是上古神兽,但也实在太过孤独,直到偷入凡间才得了些做人的温暖。只是没想到一入东海,便被海神发现,引来天地之力将她迫回崦嵫,安守神职。
她与他再见时,已不能相认,隔着生死,她成了孰湖。
她幻化出壶酒,喝了一口,喃喃道:“你还会记得我吗?”
声音被海风吹散,了无痕迹。
原来张漓曾在崦嵫山骗得一张孰湖蜕皮,他一时起念,将其套于妻子身上,她竟化作孰湖。此事被天庭知晓,她被罚在极东驻守这片海,而他则成了一缕残魂,不人不鬼。
十日期至,空中果真被撕出一道口子。孰湖往天口飞去,临行前,她低头朝我道了声谢,一双美目顾盼,险些将张漓从同心结里勾了出来。我忙按了按胸口,且教他稳住。
而她不知,那日开的并非天门,却是刚睡醒的耄耋,在捕食生魂。而让我骗她的,便是他的夫君,一心要与她斩断姻缘之人。
孰湖的蜕皮被耄耋丢入海中,我忙捡来套在身上,而后生出鸟翼马身。
“张漓,你瞧,我当真成了神兽!”
张漓摊在岸边,虚弱得像快要死去,不过数年,他已从青年模样变成个老疙瘩。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耄耋的哀嚎。
孰湖这样的神兽,岂会甘愿为他人果腹。耄耋一死,无数生魂脱难,她算得上小有成就,今后怕是能入得仙班,自此逍遥自在。
“小东西,见别人得好处,眼馋了?”他偏头看我,双眼浑浊,却一眼便看透了我。
我吞了口唾沫,自然眼馋得很。
海风很急,他摇摇头凄楚一笑,忽而化作一团灰飞。
人说沧海桑田。
可我已忘记在这里驻守了多久,这片海却仍是那样,不曾稍改。
浩瀚的景致终究成了一滩死水,我才知晓,张漓,果真是个骗子。
我成了孰湖,固然是神兽,但也须接替她所承的天罚,箍于极东之海,不得离去。而她丢了皮囊,自此天空海阔,才是恣意快活。
我愤懑地歪在礁石边,想起还是只小妖怪的时候,曾遇到的一个青衫书生。
他怀里别了枝雪色的花,弯下腰问我:“你可见过孰湖,人面蛇尾,嗜好举人,就像这样——”
然后我便被拦腰举起,不经意碰碎了他怀里的花。
常挨欺负的我慌忙问此为何花,欲还他一枝。
他笑意浅浅,此乃梨花,漫山开时,似雪覆满白头。
呵,这个大骗子!
皇帝摩挲着掌心的红羽,忽觉眼前白光一闪,再睁眼,竟已身处海滨。
礁石旁倚着一位少女,晨曦为裙,丹霞为发,腕上缀着鲜红的羽簇。少女自称孰湖,是被红羽召唤而来,允他一个愿望。皇帝大喜,立刻请孰湖载他前往蓬莱仙岛,求长生之药。
少女化作兽形,四蹄踏云,双翼御风,日落时止于崦嵫山。皇帝看见九只金乌栖于扶桑树上,当即要去采摘扶桑之果,食之与日月同寿。哪知他才伸出手,便见双手已化作马蹄,背生双翼,他竟成了一只孰湖!
皇帝不受控制地俯冲入海,驮起正在挣扎的溺水者。待将人救至岸上,他才看清,那人正是他派去佯装溺水以捕捉孰湖的渔夫!渔夫再次被救,却没有捉住孰湖,只好故伎演,继续假装溺水。渔夫日日跳海,皇帝便日日驮人,真真是苦不堪言。皇帝只得对天立誓,永不捕捉孰湖。
少女现身,将皇帝带回宫中,却要求他在海边立碑,纪念在海洪中下水救人的英雄。
海边静静立着一块无字的石碑。
没有人记得它是什么时候立的,又是为何而立。就像没有人记得,曾有一个赢弱的少年,暴雨中跪在她面前,愿意用毕生的时光,换取成为孰湖一日,只为能救起洪涝中的乡亲。
夕阳亘古不变,让她恍惚以为回到了从前。海边有一个常年卧床的少年在等她,等她驮他去海中看日落,等她聆听他白日卧床时编造的故事,再一起开怀大笑。她在等啊,等他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夕阳下的石碑上,静静依偎着一片红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