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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庙残存数檐青瓦,鸟瞰时,堂皇方正的都城被那古旧厚重的青剜去一角。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白葭觉察屋外细碎响动,暂住了哼唱,抬起并不美的脸,脸上嵌着静如止水的眼。
门外,麻衣如雪。
“我见过的画师无论愿意与否,皆衣玄色,毕竟色浅易污。”燕于飞听白葭笃定道,“我看见了你的命运,你是位好画师。”
燕于飞摇头:“我画不出画中所求。”他循古旧苍凉的歌声而来,隐约觉得这歌谣中有他一直求而未得之物。
“为我取回祀服,你能画出所求、明所未明。”白葭一举一言同青瓦残庙丝丝相相融,似燕于飞笔下墨痕,孤傲、清扬、绝世,“奉王命描绘盛世的画师,相信我,曾经,我几乎成为王朝大巫。”
王朝大巫,先知,华族自古的精神支点,在王权与神权的斗争中惨淡退场。
“祀服何在?如何取回?”
“做你不愿做之事便能取回。那事,是你的障。破了障,你能画出所求、明所未明。”白葭依旧端坐,轻轻哼唱起古旧苍凉的歌谣。
苍白手指仅剩皮贴骨,颤颤抚摩过祀服上每道褶皱、每寸纹饰,那些角落逸散出被抛弃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燕于飞屈膝丹墀下,承诺献给王一卷向四夷彰显王朝威严与繁盛的画上都城。妥协,换了这套被随意扔在面前的祀服。
“如果不是看见王朝命运的师父只愿守护神庙千古传承的信仰、如果不是王说王朝已无需大巫,师父会亲手将祀服交与我。”残庙逼仄,避讳显得奢侈,角落屏风映出白葭换装的影子,飘渺若游魂,“这些年能守住神庙,虽无祀服,却无甚遗憾。但我清楚自己的身体,大巫只能以守护者的身份和守护的姿态死去。”
白葭撑着颓败祀服缓步踱出,端坐回椅中,被透过窗的夕阳余晖紧紧包裹:“画师,你可寻到所求?”
燕于飞怔然后蓦地了然,原来他苦苦寻找的,不过是这抹早已被抛弃的颓败色彩,是白葭祀服中独属她的时代、她的骄傲。
白葭阖目,夕阳余晖从她低低歌声中流淌出:“……蜉蝣之羽,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燕于飞任身后火焰恣意吞噬白葭和她守护的青瓦残檐——他擅自替羽化的白葭作决定:既已于世不容,何妨决裂尘世?燕于飞想,他们一样,最佳结局莫过化灰化风,溯时光而上。
黑云掩暮色,几乎触到城楼女墙。
王傲然:“孤命你画下都城的每时每刻!”
燕于飞俯睨长街两旁特意点起的花灯、长街尽头起起落落的焰火,挥袖仰笑,直笑到天也恼怒得扬起烈风砸下暴雨。如雪麻衣倏然孤鸥般一跃天地。衣带牵起案上笔砚在堂皇方正的都城上空画出道孤零零的弧线。
弧落,笔折砚碎。
雪衣溅上的墨与血被雨水迅速洇成一卷只有黑与红的画。
次日,雨住云散。都城稚童们说昨夜的雨唱了整晚歌。长者逗问,雨唱了什么?
古老苍凉的歌谣被稚拙地模仿着: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碧玉年华之时,父王崩,膝下只我一女。于是我在朝中老相的辅佐下登基为帝。
然,坐在这龙位上的我却不胜安稳,因为这大汉的江山,本就不属于我完颜。
心中郁结难解,我独步在御花园。月色清凄,秋风飒飒,有丝丝凉意,伴失根红叶落下。惊闻一阵不绝如缕的箫声,飘散在瑟瑟秋风之中,萦绕在我的耳边。
是塞北的曲,梦中孤雁,拨动我心弦。
我循声而去,视线穿过风中万片如夜蝶般的枯叶——月光下,他一身白衣胜雪,淡淡的荧光绕身,衣袂随风而动,若仙人般,唇抵玉箫,双睫低垂,玉立石上,深邃的瞳孔怅然望着塞北的天空。
我试探性地走上前。或许是落叶破碎的声音惊扰了他,箫声戛然而止,转目向我望来。那双眸子果真深邃得很,似能将我湮没。箫声中深掩浅藏的悲绪在眸中一览无遗。
我正欲喝斥,他却已飞身立在我的面前,仔细地端了端我,心疼地皱起眉来,将我垂下来的青丝挽到耳后,唤我道:阿蔚。
我浅笑,道:原来是你,昭文。
幼时的玩伴,总能引起人的无限遐思。回想起与他一起驰骋草原的日子,忍不住的有些异样的情愫。
他说:累了,就随我回塞北。
我猛然推开他的手,叱道:这江山是父王毕生的心血,你身为禁军将领怎能说出如此凉薄之言?
他的嘴角轻挑,有些嘲讽的意味:你当真以为大汉的万计百姓会甘愿臣服于我契丹?最近百姓有起义的动向,于时我可不管你。
我抽出佩剑,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怒斥:你若逃,朕必将你千刀万剐!
果然江南三十三城接连起义,势如破竹,不过几日便攻到汴京城下。
为振士气,重拾昔日战甲,即使是女子,只要我姓完颜,就要驰骋沙场。
只是,有些寡不敌众。
十万禁军被一点点击退。我看着周围萎靡不前的军队,不禁怒火中烧,大喝:后退者,斩!
四下而望,昭文他果然没有来。
我因恨他咬破了嘴唇。那个昔日救我于马下的少年,却竟是贪生怕死之辈。
青丝被狂风掠起,遮了视线,只觉一道银光闪过,一支箭不断放大,直射我的瞳孔。牛吧 enxue.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却听到了皮肉撕裂的声音。我猛然睁开双眼,他挡在我的身前,微笑,依旧温暖轻柔,如幼时般美好。
汉人万剑齐发,他的身后又中了几箭,每一箭都似射穿了我的心。
如果你累了,这次换你带我回到塞北,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他虚弱至极,断断续续的字句扎在我的心头。
我哽咽,只能紧紧抱着他,感觉着他的温度一丝一丝地流失,却无能为力。
我完颜贵族与汉人言和,退居塞北,不再侵扰中原。
怀中的骨灰盒尚暖,一曲梦中孤雁,吹与昔人听。
几时昔日向晚,两小嬉戏马上,待残阳落,共望辽天阔。
昭文,我带你回家,共望辽天阔。
“文君,他已娶妻,你怎地还无法释怀?他就这么好?!”
是啊,他真好,好得将嫁衣亲手披给另一个女子。
如海情深似浮尘,多少纷扰纠结,只可自知,却是光照不进,过客而已。欧阳文君岂不想忘记他?可那段情却似扎了根,剪不断,理还乱。
欧阳文君,辰国唯一一位参政长公主,人如其名,才华横溢,又有倾国之姿,其谋略胆色更是天下闻名。庭前求亲者无数,却是为他至今未嫁。
也许吧,他们终究无缘。而那次邂逅不过是命运在她最落寞的那段日子里赏给她最好的排忧良药。
文君亲眼看见母妃刘氏是如何被虞贵妃逼死的,那日她永远不会忘记,不仅是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心疼,最后一次流泪的日子,还是因那是她最后一日的纯真。
那日虽是记忆犹新,可若要文君认真回想,脑中闪过的除刘氏跪地求虞贵妃放过她和皇兄的画面,再无其他。
放过他们?没错地,五年来他们母子三人哪里过过一天舒坦日子?只因出身卑微的她一入宫便夺走了皇帝所有的宠爱,可难道出身卑微便不配被爱?
侮辱,诬陷,栽赃…刘氏终是承受不住,她从不是怕死,可为了年幼的皇儿,只能接受最后一次羞辱。斟酒饮下,她终含笑而去,却不知她的一去是换回了孩子的平安,却亦使他们同自己般陷入无休止的宫闱斗争,可这一次竟是自愿。
文君看见刘氏倒下便决定此仇必报,年幼的她渐渐开始攻于心计、偷读兵法、揣摩人心、像戏子般将自己成日的伪装,只为早日辅佐皇兄上位。她知道若要报仇,便定要比男人还要做的出色,却不料这一伪装使她在沦陷中忘记了自我,而习惯了欺骗。
曾记得那日小雨淅沥,文君终将虞贵妃成功栽赃。漫步行于雨中,雨水划过脸颊,却是一时无言。弑母之仇虽报,可为何再也无法像年幼时那般快乐。
突不知为何,雨停,缓缓抬眸,却见一身侍卫装的人在其身侧而立,伞面倾斜。
“你是谁?”文君凤目轻瞟,本欲利声呵斥,却对上了那人含笑的双眸,声音不自觉的温柔许。
那人倒是出奇的镇静,只答守门侍卫四字,显然不知是与何人交谈。这使文君不由愣住,笑意溢出唇角。心中仿佛有什么突然放开,第一次觉得世上还有人傻得这般可爱。
又是一日,依是那条小径,他们再次相遇。他痴笑着问她芳名,她犹豫地答,“莫紫萱”。她岂不知守门侍卫极少会走这条小径,可却不愿拆穿他的谎言,只因她不由自主地贪恋上这份久违的真实。
往后的日子还似往日,只是每每日暮西垂时,那条小径都会出现两个并肩游园的‘过路人‘。他们互诉衷肠,互为安慰,只是那男子从不肯承认每日的相遇并非巧合,那女子亦是不敢告诉他其真实身份。
日复一日,转眼便是四年过去,先皇逝世,新皇登基。当莫紫萱出现在文君长公主位置的一刹,全部谎言被无情地拆穿。
他毅然离去,终依父母之命娶了远房表妹,选择了文君生命中过客的身份,再也与她不识。只因她是长公主,而他只是一名侍卫。却曾不知爱到深时,过客亦是无法忘却,他本想让最爱的人短痛,却带给了她一世情殇。
太师椅上,文君长袍广袖正襟危坐,她累了,不再去想,也不敢去想,只隐隐地答,“从此萧郎是路人…”深夜,星斗阑干,蛩鸣细细。
他忽然醒了,侧身去看睡在内侧的人,女子睡姿不雅,占了床的一大半,被子也蹬到了腰下。他拉过棉被给她盖好,又替她压了压被角。女子睡容恬静,呼吸均匀,他看了一会儿,才翻过身子躺好。窗外寥寥几点星光,明明灭灭。自他夺权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前,他以蚀心蛊控制了女帝心智,把持了朝政。权力的滋味还没体会清楚,随着权利而来的责任却几乎压垮了他。泾州太守卫昭谋反,势如破竹,短短一月就直逼都城明泽。“主子!”殿外他的亲信黎安唤道,声音焦灼不安。又是如此,这一个月来,他不知多少次被黎安慌张的声音叫起来。女子被吵醒了,迷迷糊
女子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阿临”。他细声安抚道:“天色还早,陛下再睡一会儿吧,臣去去就回。”
女子嗯了一声翻身睡去,他披了一件外衣就去开门,肃杀冷寂的秋夜,黎安满脸是汗,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主公,朱雀门……失守了,叛军正往皇宫这边来,我们的人……恐怕是顶不住了。“
他一怔,松松披在身上的外衣掉在地上,冷月映照下,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刺眼夺目。
良久,他轻叹一声:“也罢。黎安,你立刻去安排一辆马车送陛下出城。”
“那主公你……”
“我自有主意。”他望了一眼门内,取下手上的檀木佛珠,递给黎安:“这串佛珠是中空的,出城后你便敲碎它取出里面的解药给陛下服下。”
黎安只得领命退下。
他也不捡地上衣服,披头散发,素衣单薄,走出了宫门。一个人,一队大军,在长安街狭路相逢,秋风冷冷扫过,只穿了中衣的他却浑然不觉冷意。叛军首领卫昭翻身下马,冰冷的青铜面具,玄黑色的战袍,从身量看来,却分明是个女子。
“陛下,别来无恙?”他微笑着问候,仿佛老友重逢。
“你既已知道真相,为何还安排人送假帝出城?”面具泛着冷冷青光。
他侧目一瞥,右侧马上女子红衣猎猎,眉目如画,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提着的赫然是黎安的人头。
“我只是想让你过自在悠然的日子。”他看着马上女子,眼神温柔。
不过不走也好,他想,只是对不起黎安。
他蓦然想起三个月前,女子穿戴好朝服,坐在龙椅上,笑吟吟地问他:“阿临,你看我可好看?”他想,那时候他就后悔了。他不愿做男宠,却也不想做皇帝,他所求的,不过是有人唤他一声“阿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