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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贞吉一时都惊呆了。
这个角度是他从未想过的。
听起来……
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好像……
也的确非常有可行性。
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思忖良久,赵贞吉终于找到个漏洞,忙道:「太上皇,您也忽略了一点。」
「你说。」
「有奶才是娘,最初商绅是看不到这层的,即便看出来了,也很难抵抗短期巨大利益带来的诱惑,他们仍会以心学作为谋私利的工具,哪怕是朝廷,也难以与之抗衡。」
赵贞吉凝重道,「怕只怕,等到他们回过神来,大错已成,没了转圜馀地!」
朱厚熜笑了笑,道:「你也忽略了一点!」
「请太上皇明示。」
「普及教育的发力!」朱厚熜说道,「商绅的目标群体是佃户丶工人,而我们的目标群体则是读书认字的青少年。」
赵贞吉还是不太明白。
朱厚熜只好进一步阐述其中关联:「你说,父母以子女读书为荣,你说他们内心深处,是更偏向主家,还是自己儿女?有奶才是娘,这话不假,可口头上是一回事,心里怎麽想又是一回事。」
「你说了那麽多,都在说人性,可最终,你却忽略了人性,父母用尽力气,让子女读书,并以此为荣,否定子女,便是否定他们的辛苦杰作,便是消除他们的荣耀……」
「这个……」赵贞吉有些动摇了,轻声道,「朝廷广建学塾,大力普及教育,已有许多年,时下确已经发力,然,并未遍地开花。而且,也不是家家户户的父母,都供子女读书。太上皇言之有理,可过于乐观了。」
朱厚熜笑了,充满无奈。
「你是聪明人,可有些时候,对聪明人说话,反而更费力气,因为你有完善的认知,有自己思维逻辑……」
时下,赵贞吉已经没那麽激愤了。
「臣愚钝,请太上皇示下。」
朱厚熜抿了口茶,道:「你以为的推广心学,是怎麽个推广法?」
「推广……不就是推而广之吗?」
「是,」朱厚熜好笑道,「话到此处,朕总算明白你真正反对的理由了。因为你……比朕丶比李青,还要激进,还要激进十倍丶百倍。」
「啊?」赵贞吉嘴巴张大,讷讷道,「太上皇何出此言?」
「你能力几何?」
「臣……也就一般。」赵贞吉悻悻道。
朱厚熜嗤笑道:「嘴上这麽说,可你内心深处,却将自己抬到了比内阁首辅还高的高度。」
「臣……万不敢如此作想!」
赵贞吉只觉委屈,只觉冤枉,他真没这麽想。
朱厚熜却道:「朕让你以朝廷的名义推广心学,你却将推广心学,视作全大明,各省府州县,乃至于犄角旮旯的地方,全方位推广,对吧?」
赵贞吉一滞。
「你可真瞧得起自己,也真高估了朕和李青的魄力,你可真敢想……好嘛,又一个敢为天下先。」
赵贞吉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嗫嚅道:「臣确有此想,可臣实没想过由自己一人为之。」
顿了下,「太上皇的推广……是一定范围的推广?」
「不然呢?」
朱厚熜气笑道,「真要是一上来就全大明的推广,还不得乱套啊?」
「可是……如此,还能达到您想要的效果吗?」赵贞吉有些懵,突然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朱厚熜扶额叹息:「杀鸡儆猴,杀鸡儆猴……这麽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赵贞吉悻悻道:「大明这麽大……怕是效果有限啊。」
「工商业的发达,商品交易的频繁,蒸汽船的便捷,信息传达何其之快?」朱厚熜好笑道,「南北东西,诸多商绅之间交流频繁,大明很大,大明也很小。」
闻言,赵贞吉突然觉得方才自己那般愤慨激昂……好像一个傻子。
「敢问太上皇,这个范围多大,具体圈定在哪里?」
「你说呢?」朱厚熜满心无语,却也明白非是赵贞吉愚蠢,而是这会儿明悟了自己打根上会错了意,一时懵了的缘故。
「当然是在应天府,在金陵啊。」
朱厚熜耐着性子说道,「选中你,是因为你懂心学,也是因为你在应天府多年为官,不然,为何偏偏选你?你总不会认为,朕找不出其他读懂心之人吧?」
「臣……臣汗颜。」
赵贞吉深吸一口气,叩头请罪:「臣愚钝,适才言语无状,请太上皇赐罪!」
刚才那许多犯忌讳的话,说是有取死之道,一点也不夸张。
时下,明悟了太上皇和永青侯的用意,赵贞吉难免后怕。
朱厚熜没说治罪,也没说免罪,说道:「这就看你表现了,能否将功折罪,只取决于你自己!」
「臣,明白!」
「现在,你可还反对推广心学?」
赵贞吉默然片刻,微微摇头。
其实,还是有些抵触的。
只是明白了更深层次的用意,更大的收获,也知道了风险比自己预想的要小,要小很多很多,不再那般排斥了。
「认同便好。」
朱厚熜舒了口气,说道,「金陵有金陵日报,有金陵李家,之外,还有沈炼,他们都会予以你最大的限度的帮助……这些,都是心向朝廷,完全听从朝廷政令,都会全心全意的助你推广心学……」
赵贞吉再次震惊。
原来,太上皇早就考虑到方方面面了;原来,自己不是一个人;原来,自己也就是个陪衬……
朱厚熜说完,见他一脸惊愕,不可置信的模样,不由笑骂道:
「你该不是以为,朕是你一个人推广心学吧?服了你了,你是有多高估自己的能力,有多高估你在朕心中的分量?你一人能对抗金陵富绅?朕要只寄期望于你一人,那朕未免也太天真了。」
「臣……」赵贞吉恨不得钻进地缝中去,「臣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劳君父如此费心费力,臣……有罪!」
见今日赵贞吉,同往日海瑞一般无二,敲打的效果已然达到,朱厚熜话锋一转,又温和起来。
「你可知此举,意在何为?」
赵贞吉本能的想说「重塑孔孟」,可又觉如此抄作业太不君子,遂虚心求教道:「乞请太上皇教臣。」
朱厚熜叹了口气,一字一顿道:「下放民权!」
赵贞吉心头狂震,不由得泪光莹然。
什麽叫重塑孔孟?
这就是了。
赵贞吉何等聪明,瞬间就明悟了这不仅是针对商绅,还有皇权的自我约束。
真正意义上去践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才是重塑孔孟学说!
意义太重大了。
想到方才自己那般误解太上皇,想到永青侯也说推广心学不为推广心学,想到自己对太上皇那般言辞,想到自己弹劾永青侯……
赵贞吉只觉无地自容。
赵贞吉哽咽道:「臣,万死。」
「呵呵……不至于此。」朱厚熜摆摆手,说道,「心学早晚会在江南成气候,与其让他们一点点侵蚀,一点点偷吃……不如一下子让他们消化不良,让他们吐出更多。」
赵贞吉再叩首,诚挚的说:「圣明无过太上皇!」
朱厚熜笑了。
这次不是无奈的笑,不是心累的笑,而是发自肺腑的满足和愉悦。
他不能长生。
可他,不能长生吗?
「下放民权,不可说与第二人听,现在还远不是公开的时候!」
「臣明白!」
「嗯…,你年岁不小了,未来有了重大政绩,恐也难再京师做官,怕也没了位列台阁的机会,你可惋惜?」
赵贞吉缓缓摇头:「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心学亦是臣之向往,能以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去为国为民,臣唯有满足,唯有愉悦,为何惋惜?」
「哈哈……说的好,说的好啊……」
朱厚熜轻笑道,「明日记得上朝。回去休息吧。」
赵贞吉一怔,恭声称是。
走出大高玄殿,赵贞吉再无忧惧,再无愤慨,有的只是热血沸腾。
同时,也为自己先前的言行感到自责。
太上皇这边可以将功折罪,永青侯那边……只能赔罪。
赵贞吉犯了难。
不是抹不开脸,而是不知该以何种方式去赔罪。
负荆请罪?
太矫情了。
而且,一时也不好寻找荆条。
思来想去,赵贞吉觉得还是以最朴素的方式,才显得最真诚。
赵贞吉买了酒,买了菜,去连家屯登门拜访……
一通忙活下来,赵贞吉赶到连家屯时,已是中午。
李青知道今日朱厚熜会给赵贞吉上课,为了满足朱厚熜的优越感,便没去大高玄殿。
看了一上午的话本,正寻思着去街上吃点喝点,便听院门敲响,打开门,正是赵贞吉与他的书童。
李青眼眸发亮。
是书童提着的两个大食盒,让他眼睛发亮。
这可真是瞌睡送枕头。
对赵贞吉的来意,李青自然清楚,打趣道:「你就这麽赔罪的啊?」
赵贞吉脸上一热,深深作了个揖,汗颜道:「下官言语无状,愚且鲁莽,实在是……」
「哈哈……也没什麽,这样的赔罪也挺好,很合我胃口。」李青见他实在尴尬羞愧的紧,便息了打趣心思,含笑道,「不必过于内疚,一会儿自罚几杯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