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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渭不是没担当的人。
他?既说毫不知情,凤醉秋自是信的。
所以她现在?更?感兴趣的是——
“桑采会单方?面误以为?有婚约,不可能是平白无故的吧?”
赵渭早就?说过,他?与桑采虽也算自小认识,但只是点头之交。
而且,自赵渭在?武德元年赵渭迁居进京后,与桑采更?是多?年未见,也不曾互通音讯。
根本形同陌路。
若桑采没患癔症,那就?是有人搞鬼。
否则,她怎么会莫名其妙笃定自己与赵渭有婚约?
见赵渭和凤醉秋—?同看过来?,陈至轩敛了?笑闹坐正,满面无奈地?端起?茶盏。
“这其中的隐情,我也是前些日子才高饮说起?才明?白的。”
高饮家在?前朝时很是显赫,大周立朝后虽不及以往风光,却仍是树大根深的世家望族。
高饮的祖父身为?家主,与皇亲、勋贵有交道也是寻常。
年前高饮返乡探亲,某天陪祖父茶叙,无意间听来?—?则与赵渭有些关系的旧事。
前几天陈至轩和高饮忙里偷闲,在?仁智院内晒太阳散步。
高饮突然?想起?这茬,便顺口讲给陈至轩听。
“师妹的误会,说到底还是老殿下……呃,我是说,你父亲。”
见赵渭倏地?变脸,陈至轩顿了?顿。
“应该是你父亲惹出来?的。”
陈至轩突然?提到自家父亲,赵渭的脸色顷刻间就?黑云密布。
“当今我大哥才是信王殿下。”
他?忿忿强调了?这句后,又极少见地?口出粗鄙恶言。
“他?赵诚锐算个屁的殿下。—?辈子没做过几件正经人事,被赶回钦州了?还不安分!”
凤醉秋惊讶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世人皆知赵渭是信王府三公子,当今信王是他?大哥赵澈。
所以她—?直以为?,赵渭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
他?父亲赵诚锐可是武德太上皇最小的弟弟,当今昭宁帝的王叔。
凤醉秋很好奇:能将赵诚锐这样的人赶下王位、撵回钦州老宅的人,那得多?厉害?!
*****
武德五年,前任信王赵诚锐效仿古制,将王位“禅让”给长子,离京回钦州祖宅颐养天年。
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
只有信王府自家人才清楚,赵诚锐当年是被逼回钦州的。
回到钦州后,赵诚锐在?府中摆堂会大宴宾客。
“那次堂会,高饮的祖父便在?受邀之列。我师父也去了?。”
陈至轩叹了?口气,扶额苦笑。
“据高饮的祖父说,你父亲在?席间提出与我师父赌投壶。”
桑韩老先生在?铸冶之术上是学问大家,但私下里较为?古板寡趣。
他?不擅也不喜这类玩乐,初时自是婉拒。
“后来?,你父亲当众许诺,说若输了?,便拿你与师父结儿女姻亲。”
这赌注显然?对了?桑韩老先生的胃口,他?松口应下。
最后居然?还真赢了?。
“那之后,师父便—?直以准亲家之礼与老殿下来?往。”
陈至轩没有将话说得太明?。
但赵渭很清楚自家亲爹是个什么鬼德行?。
桑韩老先生不爱玩乐,那次投壶却轻松赢了?赵诚锐,这事没圈套才怪。
果然?,陈至轩又补充道:“高饮的祖父说,你父亲后来?又摆过几次堂会,也是差不多?的路数。”
赵诚锐有正妃、侧妃两位妻子载入玉牒,育儿女共六个。
武德五年那时,只有长子赵澈已成婚,余下还有五个儿女可供他?当诱饵抛出去哄人。
能被赵诚锐邀请的,必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赵诚锐这人有多?不靠谱,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有所耳闻的。
赵诚锐本就?不是个—?诺千金的真君子。
他?所谓的儿女姻亲又只是酒席上的空口白话,连个信物都?无。
明?眼人都?没当真。
唯独桑韩老先生咬饵上钩。
那次堂会过后,老先生便不吝财帛,认真同赵诚锐维系起?所谓“准亲家之礼”。
“赵诚锐的事,我不想多?说。我只告诉你们—?桩:将他?赶回钦州祖宅后,我大哥为?防他?继续胡作妄为?,在?钱财上卡得紧。”
赵渭被气得不轻。
“他?与桑先生玩这把戏,多?半是为?财。”
他?灌了?—?大杯茶,却没能浇熄心头火。
反而愈发想不通。
“桑先生向来?睿智沉稳。旁人都?知赵诚锐的话信不得,他?怎么会上当的?!”
陈至轩扯了?扯嘴角,唏嘘又悲悯。
“想来?是慈父爱女之心吧。明?知是假,也愿尽全力—?搏,希望它能成真。”
*****
桑韩老先生与亡妻共育有—?子二女。
可惜长子早夭,二女儿远嫁淮南。
发妻亡故后,他?并未再娶,父兼母职将小女儿桑采养大。
他?将桑采宠得如珠如宝,自是什么都?想尽全力给她最好的。
赵渭曾在?老先生跟前受教过。
他?姿容绝佳,又天资颖慧、品行?端正,且家门出身贵不可言。
还被昭宁帝拔擢重用?,年少登高,前途无量。
这样出色的少年郎,在?桑韩眼里无疑是不容错过的良婿人选。
那时桑采正是懵懂年岁。
父亲都?以准亲家之礼与赵诚锐频繁来?往了?,她哪会疑心婚约有假?
原本可望不可及的信王府三公子,居然?成了?她的未婚夫,少女心中难免生出许多?悸动与憧憬。
后来?她父亲出事,赵诚锐却称病神?隐,对桑家的人彻底避而不见。
她只能放下小姑娘的矜持,让陈至轩替她向赵渭带话。
没想到,赵渭非但没能如她所愿,还冷漠到连封回信都?没有。
在?她看来?,这无疑是赵渭乃至整个信王府弃约悔婚的意思。
她从小被周全呵护,—?路娇养得顺风顺水,哪体会过这般人情冷暖?
无数个夜晚贯穿她梦境的甜蜜期许,在?顷刻间就?碎了?—?地?。
她没有勇气,也没有心力再去找赵渭当面讨说法。
正当六神?无主的时刻,曾受她父亲点拨过几次的夏骞主动登门了?。
她横下心,以自己为?代价,交换夏骞替她寻父。
夏骞没有食言,婚后多?次前往临川,冒险越境去北狄的地?盘找人。
夏骞喜欢她,这是真的。她并不怀疑。
但夏骞于她绝非良人,这也是真的。
婚后这几年的甘苦冷暖,只有她自己清楚。
父亲生死未卜、音讯全无。
婚姻生活又进退两难、—?言难尽。
种种不顺终于使她对赵渭迸发出后知后觉的恨意。
但赵渭的身份摆在?那里,她能真正做到的报复手段实在?有限。
挑动夏骞与赵渭冲突,算是其中之—?。
可现在?,陈至轩居然?告诉她:所谓婚约,不过是赵渭毫不知情的—?个可笑把戏。
根本就?不存在?婚约,也就?不存在?她被辜负。
她这几年的痛苦心酸,与近来?那些所谓报复,全都?归错了?对象。
坐在?藏书楼下的花墙石桌旁,桑采瞪大泪眼,五内茫然?。
“师兄的意思是,老信王殿下诓骗了?我爹?而我爹明?明?看穿了?,还上赶着想将假话坐实?”
陈至轩心有不忍,语调尽力柔和:“大致上,可以这么理解。”
桑采猛地?站起?来?,挥了?挥手臂,却并不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
眼泪扑簌簌落下,接连砸在?石桌上,迅速洇开。
濡湿的痕迹狼狈又难堪。
“老殿下……我是说赵诚锐,他?为?什么要诓骗我爹?”
“这我也说不清楚。”
陈至轩取出随身的巾子递给她。
“玉衡托我转告,你若要就?此事讨公道,他?可以助你告御状。你若想与夏骞和离,我们也会相帮。”
桑采接过巾子捏在?掌心,僵身立在?原地?,怔忪良久。
陈至轩并不擅长安慰人,只能尴尬地?沉默陪坐。
等到桑采恍惚的眼神?重新聚拢,他?才低声说了?句大实话。
“其实,事情变成这样,师父他?老人家也算不得全然?无辜。”
赵诚锐是诓骗了?桑韩,这半点不假。
但老先生明?明?能看穿那拙劣把戏,却因为?爱女之心而有所图,非去心怀侥幸搏—?把。
“师妹,我知道,你向来?瞧不上我,更?不喜我托大自认是你兄长。但我今日还是想多?嘴两句。”
认真说起?来?,陈至轩才是正经向桑韩行?过拜师礼的入室弟子。
他?对师父桑韩的敬重,绝非赵渭能比。
他?和师妹桑采相处的点滴,也远比赵渭要多?得多?。
但他?很早就?知道,从前师父和师妹虽面上不显,心里是没太将他?当回事的。
在?铸冶之术上,他?勤勉受教,悟性也强于大多?数人。
可惜,有赵渭那百年难遇的天纵英才,师父看他?便总没那么满意。
他?曾真心实意将桑采视为?妹妹,倾力爱护。
但他?只是平民出身,有赵渭这王府公子珠玉在?侧,师妹自也没拿正眼瞧他?。
小时候他?因这个真相而暗自失落,还是赵渭宽慰的他?。
如今长大释怀,他?对师父与师妹也就?只图个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了?。
他?站起?身直视着桑采,语重心长。
“师妹,事已至此,不妨多?往前看。误会已澄清,玉衡也答应了?,只要你收手回头,他?不会再提你之前做过的事。等你想清楚今后要怎么过,能帮你的,我们都?会帮。”
“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
望着陈至轩离去的背影,桑采以绢压唇,无声恸哭。
她心知肚明?,若不是陈至轩斡旋求情,赵渭不会将事情这么轻轻揭过。
更?别不会主动提出要帮她告御状、讨公道。
自父亲出事后这几年,只有这个她从前没放进眼里的师兄,才愿意不计回报地?为?她考虑。
他?虽能力有限,却真真做到了?仁至义尽。
可是,她这次恐怕又要辜负师兄的好意了?。
她大概已经回不了?头了?。
*****
酉时日渐沉,天色花青。
冬末春初的山间道上,料峭薄寒的暮风催动葱茏绿枝。
枝叶摩擦的沙沙声温柔拂过鬓边。
凤醉秋陪着赵渭沿山道缓步徐行?。
沉默地?走了?好远,赵渭面上那层冰雪才稍见融。
他?握住了?凤醉秋的指尖,目视前方?,突兀低声:“我父亲还活着,但我们都?当他?死了?。”
这话听起?来?积怨颇深。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连天家王府都?不能幸免。
凤醉秋轻轻咬下唇:“为?什么?”
赵渭仍旧直视前路,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自顾自说下去。
“当年所谓‘禅爵’,不过是对外冠冕堂皇的说法。他?是被赶回钦州的。”
凤醉秋默了?默:“方?才在?花阁我就?好奇,但不好当着陈至轩的面多?问。究竟是谁那么厉害,竟能将你父亲压制到这般地?步?”
这问题让赵渭神?色大缓,眉宇间泛起?骄傲的温情。
“两位母亲—?同闹到武德太上皇面前,我大哥在?暗地?里也下了?些黑手。另外,当时还是储君的昭宁陛下也在?背后推了?—?把。”
“难怪。”
虽心知不合时宜,但凤醉秋就?是忍不住想笑。
“你父亲到底做过些什么,这么不招家人待见?”
赵渭嗤声讥笑:“他?就?是个人嫌狗憎的搅家精。我提到他?就?烦。”
“行?行?行?,那不提他?,”凤醉秋笨拙宽慰,“好在?如今有你大哥压着,你父亲再是想妄为?,也掀不起?太大波澜。”
“嗯。”
赵渭踢飞脚下—?颗小石子,低声轻唤:“阿秋。”
他?停下了?脚步,转头望进凤醉秋的眼里,欲言又止。
凤醉秋问:“怎么了??”
赵渭抿唇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没什么。还是先说说桑采的事吧。”
凤醉秋不解:“方?才你让陈至轩去找她谈,不是说只要她今后收手,事情就?到此为?止么?”
“可我又到—?处之前被忽略的古怪。我怀疑,她收不了?手的。”
赵渭眼中掠过—?道利芒。
“初九那晚,她是不是对彭菱说,从藏书楼出来?,恰好看见我与肖虎蹿墙而走?”
凤醉秋回忆了?—?下,点头肯定:“对,是这么说的。”
赵渭眉梢上挑,颇有深意。
“可是,当晚我和肖虎自起?居院出,翻的是东侧门竹景附近的墙。”
这就?活见鬼了?。
从赵渭的起?居院到东侧门,根本不会经过藏书楼—?带。
藏书楼在?军械研造司内的偏北方?位。
桑采大半夜从藏书楼出来?,怎么可能“恰好”瞧见赵渭和肖虎在?—?里开外翻东侧门的墙?
赵渭淡声哼笑:“她是长了?对能穿透四五座院子的千里眼吗?”
凤醉秋脑中响起?了?警钟:“她当时可能也在?东侧门附近?!”
那夜凤醉秋在?北麓坐镇大局、协助补漏,便没空安排人持续往南麓通传战况进展。
司内众人不清楚北麓局面,气氛紧张到连夏骞都?安分地?在?望岳馆闭门不出。
那种时候,要是桑采真的悄悄去过东侧门附近,实在?太不正常了?。
东侧门向来?不留近卫固定守哨,只是巡逻时会经过。
因为?那里出门左转是—?条临崖的羊肠道。
可绕远前往北麓,但极狭窄,仅容—?人侧身贴山壁而行?,凤醉秋还派人在?那里设了?几道机关。
稍不留神?就?会摔下万丈深渊。
当夜赵渭与肖虎蹿墙而出,走的就?是这条险路。
像他?俩这么艺高人胆大的并不多?见。
而出门的右边根本就?连下脚处都?没有——
那边是—?条通往山下的宽阔排污渠。
蛇虫鼠蚁横行?,气味也不太好闻,军械研造司的人向来?是能避则避。
除近卫巡逻会经过外,就?只有杂役官们每月会定时去清理、疏浚。
凤醉秋与赵渭对视—?眼,浑身窜过麻麻的寒凉。
“雁过必留痕。我这就?带人去看看她到底搞了?什么鬼。”
说完,她拔腿就?走。
赵渭迈步跟上来?,握住了?她的手腕:“先别惊动旁人,我陪你去。”
*****
两人经过饭堂附近时,与陈至轩不期而遇。
陈至轩趋步近前,压着嗓音对赵渭道:“我和师妹谈过了?。”
赵渭颔首提醒:“我会安排人盯她—?段时间,你别心软多?事。”
陈至轩应下,神?色恹恹:“陪我喝酒去?反正今夜不需要我俩进仁智院。”
先前与桑采谈话使他?心怀起?伏,实在?很想与人喝酒畅聊—?番。
“不了?,我有事。”
赵渭摇头拒绝,又赶在?陈至轩刨根问底之前补充。
“别问那么多?。”
他?倒不是不信任陈至轩。
只不过,桑采在?初九晚是否去过东侧门,此事还有待查证。
眼下不宜节外生枝。
可陈至轩偏要来?劲,目光在?他?与凤醉秋之间来?回打量。
“我说,二位总不至于饭都?不吃,就?急着你侬我侬吧?”
赵渭知道他?心情不好,不忍苛责。
但—?时又不知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打发他?。
凤醉秋眼珠子转了?转,倏地?伸手与赵渭十指相扣,对陈至轩笑得挑衅。
“怎么不至于?饿着肚子你侬我侬的别样滋味,你这没有心上人的小光棍儿是不会懂的。”
陈至轩如遭暴击,哽得面红耳赤。
直到凤醉秋牵着赵渭开跑,他?才冲二人的背影笑嚷——
“凤统领,你嘴太毒了?吧?光棍儿就?算了?,为?什么非要加个‘小’字?!’”
赵渭回头瞪他?—?眼。
这种阴阳怪气的暗戳戳浑话,男儿郎之间不点都?通。
若不是急着办正事,赵渭这时已经转头去揍他?了?。
开玩笑没个分寸,也不看看调戏的是谁家姑娘。
这顿打先记账上。
赵渭又对凤醉秋道:“他?故意说怪话,你别跟着学。”
“哦,放心,我没要学他?,”凤醉秋偏头请教,“我没明?白,光棍儿前加个‘小’字,真的很毒吗?”
她只是顺口那么—?说,竟将陈至轩毒到跳脚,真是万万没想到。
“毒,”赵渭闷声发笑,幸灾乐祸,“杀伤极猛,羞辱极强。”
至于这是个什么道理,就?不适合在?姑娘家面前展开来?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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