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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病房里，除了隐约的消毒水味道在弥漫，几乎连呼吸声都微弱不可闻。宋于斯站在床边，看着那个一脸憔悴走进暮年的男人，一时百味杂陈。从幼年到如今，漫长岁月里，她不一止一次幻想过和自己的亲生父亲面对面，可以平静述说，这些年来的错失与悔恨，可是这一刻到来时，她的心里却是空白一片。
“你恨我吗？”司朝全半躺在床上，盯着这个从来不曾在他生活里留下痕迹的女儿，终于还是开了口。
恨吗？还是茫然？宋于斯抬眼看向窗外，没有回答。
司朝全轻轻咳了一声，喘了一口气道：“当年跟你母亲在一起，我并不后悔。阿仪，样样都好，却从来争强好胜，容不得旁人与她意见相佐。你妈妈，正好相反。她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人。”
宋于斯笑了一声，盯着他没说话。
“她怀孕了，我承认我有点害怕。害怕这个孩子会打乱我所有的计划。可是你出生之后，流言蜚语就多了起来，阿仪一开始不肯妥协，后来坚持要证明你是我的女儿，才肯让步。所以我才去验了dna。那份报告，寄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人生都颠覆了。”他语气激动了些，连连喘了几口气，“我没有想到你妈妈竟然会骗我，我简直气疯了。我把你们全赶走了。我不想再看到她，多看她一眼，都是在凌迟我。”
宋于斯眼睛红了红，仍然没说话。
“从那以后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的儿子、女儿……为了达到目的，所有人都可以出卖，可以背叛。”
宋于斯哼了一声，讽刺地笑：“那你怎么没跟另外三个子女全都验一遍dna？！”
司朝全连连喘气，盯着她道：“当年我大病一场，移植了一个肾。经历你母亲这一场打击，根本没有力气再想其他。海生、海扬、海潮，身上都有我的影子，阿仪也没有必要用孩子来拴住我。可是你一点儿也不像我。”
宋于斯脸色变了变，盯着他冷笑。
“你像你妈妈，但比你妈妈，又多了些倔强。海扬说，你的性格和我更像。”司朝全喘息了几声，又说：“我只想说，当年的报告，不知道为什么会是那样。我真是完全不知情。我想，把报告给你。”
宋于斯愣住了。
“你拿去，查清楚，里面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说完，司朝全从桌边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来，递过去，“我活了几十年，只犯了这一次要命的错误。这最后一步，需要你来了。”
宋于斯看着那个有些泛黄的文件袋，迟疑着接了过来。里面那张薄薄的纸，是全英文的。她一眼就看到了鉴定的结果，心头颤动。那结果真实清晰地写着，非亲子关系。
“三十多年前，国内还没有dna鉴定技术，血液样本是我亲自寄去了美国。除非美国的鉴定机构出现差错，否则……”他用力地喘了两口气，盯着宋于斯道，“这个错误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宋于斯把报告单放了回去，看着那泛黄的文件袋，轻声道：“你确信这报告从美国寄出来到你手上，没有任何人动过手脚？！”
“没有。”司朝全果断地叫：“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我寄了血液样本过去！回寄的地址是我的办公室，文件是密封好送到我手上的。事后我也打了电话过去询问，结果并无二致。”
宋于斯皱起眉，抬眼看他：“你怀疑是机构的鉴定出了问题？”
“当年的鉴定技术虽然可行，但不担保中间会出差错。”司朝全喘着气看她：“你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你查清楚，也算是对你母亲、你自己有一个交待。”
宋于斯冷了脸色，转过头没说话。
司朝全的脸色暗下去：“我不想说让你原谅我，这个错，竟然如此匪夷所思。既然你确实是我的女儿，我应该还你母亲一个清白。”
宋于斯垂下手，捏着文件袋的手指有些发紧。她深吸了一口气，转眼看他道：“母亲一直告诉我，你百分之百是我亲生父亲。她到死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相信她。如今她人已经不在了，就算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
“至少能有一个心安。”司朝全看着她，“这虽我的错，可我也一样是被蒙弊的人。”
宋于斯看着他，目光中多了一丝怜悯，“三十年了，命运在捉弄你还是我？”
司朝全目光浮动，“你的养父，对你好吗？”
“还行。”宋于斯移开了目光，心底涌出一股哀伤。
“海扬告诉我了，有关你的一些事。”司朝全迟疑了一下，目光里多了些冷意，“我不管是谁在中间推波助澜，你既然是我的女儿，就不用再遮遮掩掩。”
宋于斯看着他笑了：“干嘛，要我认祖归宗啊？你了解我吗？不怕我给你惹麻烦吗？”
司朝全盯着她笑：“麻烦？你以为海生海潮没给我惹过麻烦？海生还坐过牢呢！我司朝全是个百毒不侵的人。世间规矩，不过是俗人庸人自扰罢了。我不觉得那是什么问题。”
宋于斯惊疑不定地看他，一时猜不透他说这话的用意，也不知他对自己的过去了解了多少，沉默下来。
“你有英国文学硕士学位，比海潮学历还高。你完全靠自己有了今天的成就，我要把你变成一个人人都羡慕的楷模。”
宋于斯惊得吸了一口气：“不，我不要！”
“你需要。”司朝全盯着她笑：“你是我司朝全的女儿，你要超过吴天竞，得到汇天下。”
她倒退一步，盯着他说不出话来。这男人的心思，已经远远超出她的想像。当年的事，若真的只是一个错误，那对他来说，确实是个很大的打击。
“不要告诉我你毫无野心，否则当年就不会嫁给天竞了。”司朝全的语气平稳下来，淡淡笑道：“汇天下总有一天会变成你的，就当我弥补这些年对你和你妈妈的亏欠吧！”
“我以为司海扬才是最好的接手人。”她吃惊地看他。
“海扬，嗯，他掌控的东西太多了。这么大的蛋糕，怎么能让他一个吃？”司朝全冷冷笑了一声，“他再能干，也不能独霸天下！”
司海扬坐在病房外，已经沉默了很久。尹萱不时看他，也一言未发。
夜色渐深的医院，安静非常。这顶层的高档病房区，更是空无一人。仿佛就为了司朝全这一个病人，排空了整层楼一般。只有护士站的灯光在提醒尹萱，这确实是医院。
“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怀疑过她，是吗？”他幽幽地开口。
尹萱默默地点头。
他失笑一声：“你如何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些人？”
她也笑：“没有说服过。我只是，跟着感情的方向走。就算她真的骗了我，只当是一场幻梦好了。你这一路走过去，总会有人骗你，也定然会有人爱你。”
他目光看向她的眼睛，那眸光坦荡、明亮，令他心动。而这心动的感觉，却又无端地多了些不确定和恐慌。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轻声又道：“她是你亲妹妹，你究竟是高兴呢，还是难过呢？”
他眼光沉了沉，“不知道。”
她收回了手，叹息一声：“那当年的事，你后悔过吗？”
他变了脸色，冷冷道：“当年选择进去的人是她，不是我。就象六年前，选择要嫁给天竞的人，也是她自己。”
尹萱看了他一眼，失笑：“你果然冷血。跟你的父母真是一脉相承。我以前老觉得，宋于斯和你，有些像，理智又冷淡。对什么都不在意。这种东西会遗传吗？”
他盯着她有些忿然，终于还是没发出声音来。
房门轻响，宋于斯拿着一个文件袋走了出来，尹萱连忙站起来。
“怎么样了？”
“没事。”宋于斯看了司海扬一眼，执起文件袋来，“他把当年的报告给我了。”
司海扬想了想道：“这报告，只有爸爸一个人看过。”
宋于斯抽出那页纸，“报告单应该是真的。三十年前要作假，还是非常困难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鉴定机构出了差错。如果能找到原始数据，也许能查出问题。”
司海扬伸出手：“可以给我看吗？”
宋于斯没有迟疑递给了他。他接过来看得很仔细，眉头轻皱，“这家机构应该还在，我可以找朋友去问问，他们有没有留下数据。”
尹萱好奇地看了一眼：“现在都数字化了，还能找回数据吗？”
“试试吧。”司海扬看了她一眼：“我去问问。报告，方便复印一份给我吗？”
宋于斯看了他一眼：“你拿去吧。”
司海扬有些意外，她淡淡道：“你在美国认识人多，又比较熟悉情况，你去查，比我去查，肯定省力得多。”
“你相信我？”他皱起眉，惊讶道。
宋于斯看了尹萱一眼：“现在我还有什么不信的呢？事实已经成了事实，这中间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查到查不到，对将来，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她转过身朝外走去，尹萱忍不住低低叹息一声：“我还担心她想不通。没想到，她比我想的还要洒脱。”
司海扬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就算你父亲公开承认了她的身份，我怕那背后的人，还不会罢手。”尹萱担忧地看着他：“这一次，你不会再袖手旁观了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要我送你回去吗？”
她叹了一口气，默默摇头：“不用了，我开了车。”
她朝走廊尽头走去，空旷的楼道清晰地传送着沉闷的脚步声。他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终于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