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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汉中收敛了自己所有的情绪，面无表情地问：“你恨我。”他用一种肯定句陈述，“你恨我，为什么？我不记得我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
“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你看看我，仔细看看。”
张汉中扫了她一眼，冷冷道：“没印象。”
“你再仔细看看，”杨媚在他面前转了转，漂亮裙角飞扬，那双很少有波动的美丽大眼睛里露出一丝期待，“你再想想，仔细想想，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张汉中不耐烦地皱起他的浓眉：“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走吧。”
“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杨媚摇了摇头，慢慢地坐在了那铺着大红缠枝花被子的床上，“你记不记得你在黄浦军校时，曾经有一位姑娘给你递过一份情书吗？”
张汉中蹙眉想了想，印象模糊，好象是有吧。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有一点点印象吗？”她期盼地问。
张汉中点头，“有点印象。”
杨媚笑了，如一朵盛开的牡丹，“那个姑娘就是我啊。”
“现在你知道了吧，我爱你。很早很早以前就爱你。”
张汉中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他忍不住笑起来，“你说的简直就是个笑话。你爱我，所以想杀我，想让我痛苦，有这样的爱吗？你觉得我会信吗？”
“因为你拒绝我！”杨媚冷冷道，又恢复了她冷傲美艳的女秘书形象。
“我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对一个男孩子动心，第一次为他熬夜写情书，第一次强忍着害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递情书，可是，你拒绝了我！”
张汉中看着她，就象看着一个疯子。
“因为我拒绝你，所以你就想让我痛苦，想杀了我？！”
“是啊，”杨媚用少女无辜的眼神看着他，“因为这些年我很痛苦，痛苦得恨不得杀了我自己。所以我也想让你痛苦，也想杀了你。”
“好，你恨我，想杀我，你就冲着我来，你为什么还要害如意？她没得罪你吧。”
“她是没得罪我，可是，我得不到的人，凭什么让她得到？”杨媚纤长的手指绕着头发上的绸带，眼睛含笑：“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张汉中冷冷地盯着她：“你真让我恶心！”
“恶心吗？”她点点头，捂着脸大笑起来，泪水从指尖滑落，“是恶心，我也觉得自己很恶心。可是我没有办法啊。”
我没有办法，喜欢上一个人，那是完全，完全没有办法的事啊。
她吸了口气，松开手，用手绢仔细地将眼泪擦干净，又成了那个美丽的小姑娘。
“恶心吗？”她说，“那样也好，至少你还会记得我。”
杨媚慢慢地慢慢地躺在床上，嘴角溢出一缕黑色的血，她叹息地吐出一口气，“终于，终于解脱了！”
她平静地闭上眼睛：“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再也不会遇到你。”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再也不会遇到你。
不会痛，不会苦，不会悲伤，不会煎熬。
愿来生，永欢乐，永无忧，永停在她的十六岁生日之时，永停在那没遇到他的十六岁。
那天正是她十六岁的生日。
她穿着她最爱的小碎花裙子，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辫子上还扎着粉红色的绸带。
爸爸的同事在屋里喝着酒，她觉得无聊，于是来到阳台上。阳台外有棵大树，绿树成阴，亭亭如盖。正是夏天，有小鸟在树头上欢快地鸣叫跳跃。
她把头伸出去，也学着那小鸟啾啾地鸣叫，正玩得高兴时，突然，前面操场传来一阵哄然叫好声，惊走了枝头上跳跃地小鸟，她生气地揪着嘴巴，看是哪些冒失鬼吓走了她的小鸟，然后，她就看到了他。
那人穿着短袖军装，正与人在搏斗，身手矫捷，出拳又快又准，另一个人很快就败下阵来。
他站在那里，冲着四周围观的人傲然一笑，意气风发，眉眼飞扬，阳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仿佛在发光。
她看呆了。
她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声，她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
然后回过神来，才感觉到羞涩。
从那以后，她就天天躲在阳台上看他。看他跑步时汗水飞洒，看他训练时骄捷身姿，看他和人滔滔不绝地争辩，看他自信自傲，看他神彩飞扬。
她觉得自己可能病了，陷于一种相思而无法自拔。
终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气，跑到他面前，将自己熬夜写了一整晚上的情书递给了他，然后就羞涩地跑了。
然后她就等啊等啊，一直等。
她站在阳台上一直等，却一直不见他来。
她在情书中告诉他，她住在操场对面的那座红房子，房子有个大大的阳台，阳台前有一棵大大的树。如果他愿意，就请他来到那棵树下，对着阳台，喊一声，喊她一声：杨媚，她就会出来。
可是他终于没有来。
一直都没有来。
某一天，她剪掉了长发，来到爸爸面前，对他说，她想当个军人。爸爸惊愕之极，竭力劝她，军人不是好玩的，军人很辛苦，很累，需要付出很多。
她不为所动，她坚持。
她的爸爸最后拗不过她，终于答应了。
于是，她也跟他一样，在操场上训练，在太阳下挥泪，不停的训练，训练，训练。
终于有一天，她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心里却在狂乱的跳动。她想问：“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我吗？那个给你送过情书的姑娘。”
可是他不记得了。
他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张汉中上前探了探她的呼吸，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站起身，默默站在她的床边，默默地看着她。
他记起来了。
那个炎热的夏天，知了叫得人发慌。他正满头大汗地在做体能训练，突然跑来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两条长长的辫子随着她跑动前后跳跃。小姑娘跑到他面前，突然塞给他一封信，然后又如受惊的小兔子般飞快地跑了。
一起训练的同学口哨声，嘻笑声顿起，他一个恼火，将那封信扔进到垃圾桶。
原来以为不记得的，现在居然又想起来。原来以为忘记的，居然是没有忘记。
只是世事无常，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过于固执，伤了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