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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进门。
荫凉盖过众人,热气被挡在外面。
额头挂着的汗珠都消去不少。
店小二挂着笑容,肩膀上搭着白色抹布,忙收拾桌子擦干净凳子,招呼几位落座。
抬手就要帮着校尉拿背着的大匣子...
西岭之上,风卷残云。枯松断崖间,一道青袍身影负手而立,衣袂猎猎,发丝狂舞如蛇。他手中拄着一根乌木杖,顶端嵌着一颗幽蓝眼珠,正缓缓转动,似在窥探天地命轨。山石在他脚下寸寸龟裂,草木焦黄,连空气都扭曲出波纹般的热浪。
“无头仙!”那道士仰天长啸,声震四野,“你藏了九世的真名今日必揭!我不信什么归心救世,只信一剑斩因果,一刀断轮回!”
灵山扶着陆文远登上山脊,听见这吼声不禁一笑:“师父,他说我是‘无头仙’,倒也不算全错。”
陆文远拄拐喘息,眯眼望向那人背影:“此人魂火逆燃,阳寿早已耗尽,却以邪术拘魂续命,怕是走火入魔多年了。可惜……原本是个有道之士。”
“所以他才来找我。”灵山轻声道,“凡执念成狂者,终会寻到归心之人??要么求解,要么求死。”
话音未落,那疯道猛然转身,双目竟无瞳仁,唯余两团旋转黑涡。他一指灵山,乌木杖顿地,整座西岭轰然一颤,岩层崩裂,一道赤红裂缝自山腹蔓延而出,如同大地睁开了血口。
“你便是灵山?九世轮回,每世皆堕入苦厄,只为赎那一遭杀劫?”疯道冷笑,“可笑!你以为渡人便能洗清罪孽?当年你在昆仑之巅屠尽三百七十二名闭关修士,只为夺取‘太初灵种’助你突破境界??那不是修行,是魔行!”
灵山神色不动,只将陆文远轻轻安置在一块平坦青石上,低语:“您坐着看就行,别动灵力。”
“去吧。”陆文远点头,“但记得,莫要伤他性命。他骂得虽狠,却也是替天问你一句:你真的配称‘归心者’吗?”
灵山颔首,缓步向前,脚踏之处,雪中竟生出点点嫩绿苔痕,仿佛生机随他脚步复苏。
“你说的没错。”他开口,声音平静如深潭,“我在第一世,确是杀人夺宝、逆天改命的狂徒。那一战后,我被天道反噬,魂魄碎裂,坠入轮回井,每一世皆不得善终??或为乞丐冻死街头,或为战俘惨遭肢解,或为瘟疫村中最后一个活人,在绝望中啃食同伴尸体……直到第七世,我才终于明白:不是天罚我,是我欠这世间太多。”
疯道冷哼:“所以你开始行医?救几个人,就能抵消三千条性命?”
“不能。”灵山坦然,“但我可以选择不再逃避。第八世,我投身药奴,替人试毒百种,烂肠溃肺而亡;第九世,我自剜心脏,以血祭《安魂经》,换百鬼安宁。如今这一世,我仍在还债。”
他抬手,掌心浮现一朵金色莲焰,轻轻一吹,火焰飘向半空,化作一幅光影画卷:画中是他九世轮回的片段??杀戮、悔恨、跪地痛哭、怀抱垂死者低声诵经、暴雨中背着病童跋涉百里……
“你看,我没有否认过去。”灵山望着疯道,“你之所以恨我,是因为你也曾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却又无力偿还。于是你把所有过错推给‘命运不公’,转而攻击那些试图弥补的人??因为你不敢面对自己。”
疯道浑身剧震,眼中黑涡骤然紊乱。
“胡说!我乃玄霄子,桃源观最后传人!当年虚忘教勾结朝廷,血洗我满门,唯有我借‘换命符’苟延残喘!我修禁术、拘冤魂、逆阴阳,只为等这一天??亲手斩下你的头颅,证明这天地仍有公道!”
“那你为何至今未动手?”灵山反问。
玄霄子怒吼一声,挥杖劈下,乌木杖中那颗眼珠爆裂,化作万千怨灵尖啸扑来。灵山不动,双手结印,归心之力流转周身,一圈柔和金光扩散开来,如春阳融雪,怨灵触及光芒,竟纷纷停驻,面容由狰狞转为哀恸,最终化作点点萤火,消散于风中。
“你……你怎么能净化‘噬魂蛊’?”玄霄子踉跄后退,“那是用千名战俘炼成的至邪之物!”
“邪物也罢,正法也罢,终究不过是人心所驱。”灵山一步步逼近,“你用它复仇,它便吞噬你;若以慈悲驾驭,纵是凶器亦可救人。就像我手中的医针,既能疗疾,也能封穴致死。”
忽然,陆文远在后方轻咳两声,声音不大,却让玄霄子猛然回头。
“你……你是陆文远?”他声音颤抖,“十年前,你在桃源观外救治过一个重伤少年,喂他喝下一碗参汤,还替他包扎伤口……那个孩子,就是我。”
陆文远微微一笑:“我记得。你当时说,‘若天下还有好人心,我就不该再恨’。后来呢?”
玄霄子嘴唇哆嗦:“可他们还是死了!师兄弟全被钉在观门前示众七日,师父的头颅挂在旗杆上风吹雨打……我亲眼看见的!”
“所以我懂你的恨。”灵山走到他面前,伸手按在他胸口,“但它不该成为你活下去的全部理由。就像谢家少年,他也曾只想复仇,可当他记起家人拼死护他逃生的那一刻,他选择了另一种活法??不是为恨而生,而是为爱而存。”
玄霄子低头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血垢与符灰。他忽然跪了下来,肩膀剧烈抽动。
“我好累啊……”他喃喃,“我已经忘了阳光是什么颜色,梦里全是哭声……我明明想报仇,可每次看到病人,就会想起你给我喝的那碗汤……我恨你,又不想杀你……我到底是谁……”
灵山蹲下身,与他平视:“你是玄霄子,是桃源观弟子,是那个曾在雪夜里接过一碗热汤的少年。你可以继续恨,但别让它吃掉你的心。”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片桃花瓣,轻轻放在玄霄子掌心:“这是桃源谷的花。十年前枯树复生,不是因为法阵重启,是因为有人还记得那里曾有过温暖。你也一样??只要你还记得那碗汤的味道,你就还没彻底堕入黑暗。”
玄霄子紧握花瓣,泪水滴落在地上,竟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像是灼烧。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黑涡已然消散,露出久违的清明。
“我想……休息一下。”他声音沙哑,“可以留在你们身边吗?哪怕只是扫地、挑水也好。”
“当然。”灵山扶他起身,“桃源谷缺个守门人,你愿不愿意?”
玄霄子怔住,随即苦笑:“我怕我会再疯。”
“那就等你再疯时,我们再一起治你。”灵山笑道。
陆文远这时拄拐走近,拍拍玄霄子肩头:“年轻人,修行不在高山绝顶,而在每日三餐、扫地焚香。你若肯学,我可以教你熬一味最普通的止咳药??虽不起眼,却能让老人睡个安稳觉。”
玄霄子望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医者,忽然跪下叩首,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山风渐息,乌云散尽,朝阳洒落西岭,照在三人身上,宛如镀金。
数日后,桃源谷多了一位沉默寡言的守门人。每日清晨,他都会清扫落叶,修剪桃枝,偶尔坐在石凳上看孩童们读书。有时他会突然呆住,似乎想起了什么痛苦往事,但每当这时,灵山总会悄然递来一杯热茶,不说一句话,只是陪他坐着。
而灵山与陆文远依旧巡诊四方。这一日,来到一处荒村,只见屋舍倾颓,田地荒芜,村口竖着一块破碑,上书“忘川村”三字,字迹斑驳。
村民见有大夫到来,纷纷围拢,诉说怪事:每到月圆之夜,村中井水便会泛红,井底传来哭泣声;更有孩童失踪,次日发现尸体浮于枯井,全身无伤,唯独双眼被挖。
灵山听罢,眉头微皱:“此地阴气积聚百年以上,恐有‘忆冢’现世。”
“何为忆冢?”陆文远问。
“传说中,当一个地方承载过多无法言说的记忆??尤其是被刻意抹去的历史??便会形成‘记忆坟场’。它不属冥界,也不属阳间,而是夹在两者之间的缝隙。久而久之,怨念凝形,化作‘忆鬼’,专摄他人记忆为食,尤喜孩童纯魂。”
正说着,忽见村东一间茅屋亮起微光。灵山示意众人勿动,独自前往查看。推门而入,只见一名老妇正对着一面铜镜喃喃自语,镜中映出的却非她苍老容颜,而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眉目清秀,脖颈缠着麻绳。
“娘……为什么不说真话?”少女影像流泪,“我不是病死的,我是被族长儿子强暴后吊死在祠堂梁上的……你们为了保全家族名声,对外宣称我得了瘟疫……连尸骨都烧了……”
老妇浑身颤抖:“小荷……娘不是不想说,是不敢啊!族长权势滔天,若翻旧账,全村都要遭殃……”
“所以你们让我死两次?”少女悲鸣,“一次是身体,一次是名字!”
灵山静静听完,走入屋内,轻声道:“婆婆,若您愿意,我可以帮您把真相刻上碑文。”
老妇惊恐回头:“你……你能看见她说的话?”
“我能听见所有不愿被遗忘的声音。”灵山取出随身玉简,“告诉我她的全名,出生年月,以及那天发生的一切。我会让世人知道,忘川村曾有个叫小荷的女孩,死于不公。”
老妇泣不成声,终将一切和盘托出。
当夜,灵山设坛祭魂,以《安魂经》引渡小荷残念。随着经文吟诵,井口腾起阵阵白雾,无数模糊身影浮现空中,皆是历代含冤而死者:被诬通敌的将军、难产而亡无人收殓的产妇、因贫卖女最终投井的农夫……他们围绕灵山跪拜,泪如雨下。
“我们不要复仇。”为首的将军魂说道,“只求有人记得我们的名字,别让我们像从未存在过。”
灵山郑重承诺:“从今往后,每年清明,我都会派人来此诵读你们的事迹。若有能力,我会建一座‘无名碑林’,让所有被历史吞没的人都有处可归。”
众魂欣慰,逐一消散。
翌日,灵山召集全村,宣布将撰写《忘川纪事》,记录村庄百年沉冤,并呈报官府请求重审旧案。族长闻讯大怒,带人持械围堵,声称“家丑不可外扬”。
灵山立于村中央,面对百人怒目,毫无惧色。
“你们怕的不是真相,是承担责任。”他朗声道,“若一人犯罪,百人沉默,那你们每一个旁观者,都是共犯。今日我不逼你们认罪,只请你们回答一个问题:如果死去的是你们的女儿、姐妹、母亲,你们还能说出‘莫要张扬’四个字吗?”
人群寂静。
片刻后,一位白发老翁走出,颤巍巍跪下:“我儿当年参与掩埋小荷尸体……我愿代他受罚。”
接着,又有一人跪下,再一人……最终,超过半数村民伏地请罪。
灵山扶起众人:“忏悔不是终点,行动才是。从今日起,各家轮流守护井口,防止忆冢再生;同时协助调查其他悬案。唯有直面过去,村子才有未来。”
数月后,忘川村重建学堂,第一课便是由孩子们齐声朗读《小荷传》。窗外春光明媚,桃花盛开,一如桃源谷。
某夜,灵山独坐院中,提笔修书。信中写道:
>“吾友:
>
>近来行走人间,愈发坚信一事:真正的修道,不在飞升羽化,而在俯身倾听。
>
>有人问我,为何不寻回前世神通,重登仙位?我答:因为我已找到比长生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让每一个平凡生命,都能有尊严地活着、被记住、被爱。
>
>九世之前,我追求无敌于天下;
>九世之后,我只愿做那一味调和苦痛的甘草。
>
>若此亦为道,则我愿终身行之。
>
>??灵山书于归心途中”
写毕,他将信封好,放入竹筒,系于一只白鹤足上。鹤唳一声,振翅南去。
陆文远倚门而立,望着远去的飞影,轻叹:“你又要放走多少信?”
“只要还有人需要听见这些故事。”灵山微笑,“就一封都不会少。”
师徒相视而笑,共饮粗茶一盏,直至星河漫天。
此时,在宇宙极深处,归心之所的簿册再次翻页,新字浮现:
**“大道无形,大爱无言。薪火不熄,永继人间。”**
风起,叶落,桃花再度飘零。
一片花瓣,轻轻落在正在读书的孩子睫毛上,惹得他眨了眨眼,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