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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镇。
一栋老实的居民楼内。
夏老板从烟火气息浓厚的厨房钻出来,一手端着一盘菜。他笑呵呵地对正坐在餐桌前的老婆大人说,“可以开饭了!”
夏太太瞥了丈夫一眼,“又不是过年过节的,怎么一下子做这么多菜啊?”
她刚刚数了数,一共八道菜,红烧肉,水煮鱼,麻婆豆腐,鸡公煲……全都是她爱吃的。
怎么?想讨好她?
夏太太挑了挑眉,“你跟我老实交代,是不是今天做生意又多找人家钱了?”
“没有。”夏老板解开腰间的围裙带子,坐下来说,“今天不但没算糊涂账,反而还比平时多卖了两筐榴莲。”
夏太太眼前一亮,“嚯,赚了?!”
夏老板点点头,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赚了!”
夏太太很开心,眼睛里焕发出奇异的光彩来,往日里她觉得自己的丈夫又老又村儿,如今竟觉得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闪闪发光,帅的一匹。
“老公,你今天辛苦了。”夏太太主动给夏老板夹菜,“来,来,来,多吃点!”
“谢谢老婆!哦,对了,小杰今天给我打电话了……”夏老板一边囫囵着饭菜一边含糊地说。
“你说谁?”夏太太微微一愣,眉心皱起,中间竖起两道明显的褶儿。
“小杰啊。”
“他……他有什么事儿吗?”夏太太忘记了面前的饭菜,眼睛紧紧地盯着夏老板的筷子。
他今晚的食欲格外的好,一眨眼的功夫小半碗的米饭便消了。
“那孩子今天嘶……有点奇怪。”夏老板边回忆白天那个电话边说。
“他是不是被人给欺负了?”夏太太脸上的笑色转眼就变成了乌云密布。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此话不假。
夏太太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气哼哼地说,“我就说他们大城市的人没个好玩意儿,就会跟你玩心眼儿,不像咱们小地方的人老实淳朴。他们准是瞧着咱们小杰敦厚好欺负所以就……气死我了……不行,我得打电话把他叫回来。我早说了,别留在京北,别留在京北……回老家考个公务员、事业单位什么的不也挺好?再不济,当个老师也行。你说对不对?人民教师,光听着这名头就特光荣……”
夏天天说话“哒哒哒”得跟机关枪扫射似的,夏老板急得直挠头,愣是插不进去半个字。
“停!停!停!!!”夏老板扯着嗓子冲夏太太吼。
夏太太的说话声终于打住,她阴恻恻地盯着夏老板,“你这么凶干嘛?我儿子在外面让人给欺负了,你就在家欺负我是不是?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
夏老板,“……”
冤枉。
真是天下奇冤。
别出不敢说,她在夏家这块地盘那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她,就是天理,她,就是王法……
“老婆,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
“小杰他挺好的。没人敢欺负他。我说他有点奇怪,是因为……”
“因为什么?”
“他叫我爸。”
“啊?”夏太太保持着惊讶地嘴型,半晌一动不动,好像下巴脱臼了似的。
夏老板呵呵地憨笑,“我当时的反应就跟你现在差不多。你说奇不奇怪,做了二十几年父子了,在跟前的时候他从不肯叫我这个字,长大了翅膀硬了反倒还叫上爸了。是不是很奇怪?”
夏太太手动把下巴给推上去,咂咂嘴说,“这哪里是奇怪?这分明是中邪了嘛。”
这里整条弄堂的人都知道,那个在胡同口开水果店的夏老板是个命硬之人,五岁克死父亲,七岁克死生母,吃百家饭长大,二十四岁又克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坊邻居都在他背后议论指点,说他不详、晦气、他表面不在乎,但心里那叫一气愤。
凭什么他就是不详了?
凭什么他就要孤独终老了?
他不服。
他非要再找个女人,还要跟她过一辈子日子不可。
后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有个瞎眼的算卦的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出了胡同一直往东走,所遇到的第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就是他要找的人,也就是能陪他白头到老的人。
瞎子走后,他就按照他的指点出了胡同往东走,走了百十来米,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裙子梳着一条麻花辫的女人领着一个男孩儿迎面朝他走来……看样子他们好像外地人,刚到本地,还不认识路。
他另外一反应就是,自己刚刚当真是遇到世外仙人了。
还真有个穿白裙子的女人。
他略有些紧张地拽了拽衣摆,接着抬头挺胸走过去……
后来,这个女人就成了他媳妇,跟他一过就是二十年。而当年她带来的小男孩儿如今早已经长大成人,出人头地。
而那个男孩就是夏杰。
夏杰从来不管夏老板叫爸,一直都是一口一个叔叔,偶尔干脆也跟大家伙儿一样叫他夏老板。
夏老板自己也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儿子喊他一句爸,可没曾想……
他今天竟然就在电话里听着了。
夏杰一口一个爸的称呼他,他当时只觉得胸腔里热乎乎的,有什么沉寂已久的东西苏醒了,并不断翻腾。
夏太太终于明白过来,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盯着夏老板,“敢情你今天这么开心还烧这么多菜,不是因为多卖了两筐榴莲。而是因为咱们儿子。”
“对喽。”
夏太太笑着撇了撇嘴角,“瞧你那德性。小人得志。”
“我就小人得志。我得我儿子的志怎么了?”夏老板不与夏太太计较,开心地又给自己盛了第三碗饭。
夏太太突然感觉鼻子一酸,努努嘴说,“哎呀,都怪你……”
女人,无论到了多大的年纪,她都是感性生物。
眼下,夏老板瞅见她这是要哭的节奏。
“怎么了?好端端的这……”夏老板赶紧抽出两张纸巾准备给老婆大人抹眼泪,“你瞅瞅你,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丫头似的……哎呀,别哭,别哭……你瞅瞅,你呀……”
“人家感动嘛!”
夏太太用纸巾抹了抹湿乎乎的鼻子,一抽一抽地说,“我儿子长大了。也知道懂事了。”
“什么你儿子?那是咱们儿子。”夏老板有些吃味儿。
夏太太“噗嗤”一笑,“对,也是你儿子。”
夏老板也笑了,一脸我败给你了的表情,“你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怪吓人的,赶紧冷静冷静。”
夏太太又流了一会儿眼泪,然后拿起筷子,语重心长地说,“吃饭吧,什么都别说了。”
夏老板给她夹菜,“这就对了嘛。喏,你最爱吃的水煮肉片,尝尝看,看手艺有进步没有。”
夏太太吃着麻辣烫滑的肉片,心里也是酥酥的热热的,思绪却有些远了。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她的丈夫(如今是前夫)浑身是血的回到家,他当时伤的很重,进门后就栽倒在地上,气若游丝。他知道自己时辰无多,简短地交代了后事就撒手人寰了。
她那时也才二十出头,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到丈夫浑身是血时七魂已少了六魄,忘了该报警或者打120。她只恍恍惚惚地记得丈夫与她说,“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和孩子……我死后你们尽早从这儿搬走。”
她安顿好丈夫的后事后便卖掉了他们在京北房子,带着他们不满十足的儿子逃到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
她并不知道丈夫在临死前那一刻究竟遭遇了些什么。她只是猜测,那一定是很可怕很危险的事,她若是执意留在京北并调查此事,那么她和他们年幼的孩子一定也会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后来她不止一次觉得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
人生是自己的,没有必要一定要为了谁而步入他的后尘,或者去冒险,不是吗?
而且,他若在天有灵,看到她们母子能平安快乐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他的去世而悲观抑郁,应该也会感到十分的欣慰吧。
那天她只是带着儿子上街闲逛,儿子渴了吵着要吃冰镇的西瓜。她们刚到这儿不久,人生地不熟,她就随便逮了个戴墨镜的老乡问他哪里有卖水果的。那个老乡就热心而详细地指给她。
她按照他指示的路线走,可路线很绕,她和儿子险些迷路,她后来才知道那个老乡给她指的路是最绕远的一条路,起码多走了二十分钟。
后来有个好心的男人出现了,他把她们带到了自己的水果店,新鲜的西瓜便宜卖,她们一个女人一个孩子食量小就要了半颗瓜,结果憨实的老板居然还额外送了她们好多其他水果。
她当时心想,就从没见过这么傻的男人!
后来她才知道,她才是笨的那个。
分明就是人家给套路了。
她以为的那个傻男人其实一点都不傻,他心灵手巧,秋天的时候送了她一件自己亲手织的围脖,冬天的时候又送了一双他亲手缝的棉鞋,样子很乖巧,但她嫌土从来没穿过,一直压在箱子底下……但这一点一滴的傻事逐渐累积起来却慢慢地打动了她的芳心。
他们认识的第二年的春天,她与他正式领证结婚。
比较意外的是,这次是她先主动的。
主动向他求婚。
因为都是二婚,两人没有大办婚礼。但也并不影响后来两人二十年无风无雨的幸福生活。
对了,后来的这个他,自然就是整日给她洗手作羹汤的夏老板。
人生就是这样。
这样无常。
又戏剧化。
有时候剧情很糟糕。
但有时候剧情又很喜。
她从来没有跟夏老板说过一句谢谢,但她心里是时时充满感激的。
她感激他在那些寒凉的岁月里一直以来的陪伴与呵护。他虽然是个连高中都没读过的粗人,却让她享受了最无微不至的照顾。
她也很感激他没有嫌弃她的儿子是个拖油瓶,反而是视若己出,一直憨厚地守护和等候。
“憨憨……”她想了想,开口。
“嗯?”
“你休息几天吧。”
“为什么?”
“我想儿子了。我想去京北看他。”
“那咱的水果店怎么办?”
“交给大妮儿啊。她身体不是已经好了嘛。”
“对哦。那好,就把店交给大妮儿,然后咱俩去京北瞧瞧宝贝儿子!”
“嘶……你说我去之前是不是要好好捯饬捯饬自己?”
夏老板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打量了夏太太一阵,“不用。挺好的。你就是不梳头不洗脸就出门照样也能迷倒一大票老头儿。”
夏太太,“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