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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冬天是寒冷而干燥的，尤其是刮不完的风，吹在脸上很痛。孙振辉的奶奶在厨房里探出头问：“小光是你陪着下去了吧？”听到嫡亲孙子的一声“奶奶赶紧把窗户关了，外面冷”，她才放心地回到屋子。
她那个老伴儿啊，又倔又容易上火，明明不是他自己的责任啊，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气？已经下了几天雪，外面又冷又滑，偏赶着这个时候出去遛弯！
孙振辉跟在祖父身后，祖孙两人都没有带围巾手套，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里走着。孙骏遥不解释，孙振辉也没有问。
因为他知道祖父心里在生气。倒不是生他的气，在生国家队，生自己的气。但这种火气不能说出来，他只想给心中的愤懑找一个出口，遛弯就是一个很好的途径。
走在路上，孙骏遥的眼前依然不时闪现出刚刚电视屏幕上出现的，那些让他心痛的脸庞，有吴敬延有唐利坤有wh有fl……
还有一些没有出现在电视屏幕里，但更让他痛彻心扉的脸，只是孙骏遥的年纪太大了，他的头脑已经不那么灵光，记忆开始模糊，已经分不清那些面孔的主人是谁了，他只觉得有一把大锤在狠狠地敲击自己的心口……落到地上的雪花，经过一夜的冰冻，已经变得又硬又滑，一脚踩上去很容易滑，而在没有穿着冰鞋的时候，花样滑冰运动员（已退役多年）与普通老人也没什么区别的……
多亏孙振辉这个现役花样滑冰运动员过去一把拉住了自己的爷爷。
“我们回去吧，这里好冷。”孙振辉搓着爷爷的双手。
孙骏遥拍了拍孙子的头，那种感觉真不是一般的好——虽然这小子已经比自己高了，但始终是自己的孙子么……
“反应不错啊。”
孙振辉含糊应了一声。
与孙骏遥一样，孙振辉也是一肚子的心事，他没看今天早上的录像转播，因为就在昨天半夜，在自己家里熬夜看冬奥会男单短节目比赛的时候，他爹就是边看边喝着闷酒，明明一肚子难受劲儿，都要哭出来了，楞是死撑着不肯哭。
今年冬奥会，没有中国男单的份儿。因为丁羽的落选赛比砸了。这是二十多年来不曾有过的事情。孙廷光作为见证过那个辉煌时代，如今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辉煌一点点逐渐褪去颜色的人，怎能不痛苦！
最痛苦的是，无论事前自己如何努力，事后如何逃避，麻痹，终究只能等死一样看着这一幕真的发生在眼前，而无法责怪任何人。
如果施立彬没有比砸前年的世锦赛，中国队不会只有一个名额，可没有人会想比砸比赛的，他们的确已经尽力了；
如果雷昀没有在去年世锦赛上受伤，中国男单的名次不会跌落二十名以后，沦落到要去比落选赛，可他就是为了四周跳受伤的，因为滑行技术不好，雷昀的pcs分始终上不去，要涨分，只能疯狂上难度提高tes；
如果雷昀没有在内部测试赛中旧伤复发，中国队不可能派丁羽去，可雷昀不上四周不行啊，因为受伤后他的3a越发不靠谱起来，短节目基础分就要比别人低一大截；
如果落选赛丁羽没有大崩盘，中国男单是可以参加这一回冬奥会的，可丁羽毕竟才19岁啊，这才是他进入成年组的第一个赛季，哪怕拿过世青赛的奖牌，他也依然不是天才，心理素质一直都是个大隐患，教练们全部看在眼里，不能将责任推到他身上。
成年组一个赛一个靠不住，青年组......黄子希去年世青赛自由滑3a还是被标存了，本赛季前面jgp分站倒是有一次自由滑两个3a被承认，但是其他环节出了篓子，还是比砸了，不能在比赛中稳定使用3a的男单，又能有什么竞争力？李峻林的情况差不多，3a成功过几次，但太容易发挥失常了，简直就是丁羽二号，林航各方面都平平，看不到太多亮眼之处，再往后就是易明晶、鲍博......不是说这些小男单们不行，而是在见证了太多希望破灭之后，已经不敢再抱什么希望了......
这个局面......怪谁呢？
孙振辉还记得，父亲一仰脖，咕咚一口酒下去，然后“咣当”一声将空酒瓶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可是说出的，是沙哑得让人心疼的话语：“引咎辞职，说得简单，然后呢？”
他一抬眼看到了坐在身边的儿子，一时气往上涌，指着他骂道：“都是这种货色，也难怪了……”
孙振辉的母亲闻声而来，一把夺过老公手里的酒瓶，啐骂道：“又发酒疯了！你儿子又怎么撞你枪口上了？什么事儿都找他当出气筒？”
倒是无辜挨骂的孙振辉表情平静，作为冰二代，孙振辉知道“引咎辞职”说的是谁，对于之后父亲将炮口转向自己也表示了相当程度的理解，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口子，就像今天爷爷一样。
但是那天，父亲后面的话，却是少有的沮丧和颓唐……
孙廷光在打发走妻子之后，他拍着儿子的肩膀：“不练男单，不练双人，也好、也好……以后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所以今天孙廷光没有跟妻儿一起早早赶到父母家过元宵节，太痛苦太剧烈的感情，需要一点点的掰碎、咀嚼才能消化，人才能恢复常态，这个过程就像野兽舔舐伤口，尤其是男人，是拒绝围观的。
所以孙振辉只是担心爷爷会跟他父亲一样赶他走，就是因为孙骏遥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血压血脂血糖什么的无一不高，又因为是前运动员，身体各关节磨损教常人更加严重，走起路来更加蹒跚，家人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
孙家父子相承，看似圆滑，骨子里都是这个倔性子。
只有孙振辉，在父亲和爷爷的面前，冷静得不像话，脸上始终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表情。
孙骏遥直起腰来，望着孙子英气勃发但是平静的脸，问道：“我听你爸说，是你一直倔着，不想跟夏宜姿一起组队转去双人？”
这个机会是孙廷光为儿子努力争取到的，夏宜姿可是小双组合里最出色的女伴，这不是空泛的头衔，这是实实在在的荣誉——她拿过世青赛金牌的。虽然孙振辉练双人的条件不算特别好，但孙廷光与双人教练宋江川是至交，宋江川已经同意让孙振辉过来试一试。
孙振辉的回答与当初一模一样：“我已经转冰舞了。”
“冰舞可不好练哟。”孙骏遥说
“我知道。”
“冰舞…….哪里比得上双人。”
“双人可不好练。”
孙骏遥却没有放弃，继续游说：“你真的想好了？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问你，过了这一次，就没这个机会了。”
他用自己粗糙而坚硬的手，紧紧握住孙子的手，握得孙振辉都忍不住皱起眉头。而他的话，更是掏心窝子——只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才会为你考虑如斯！
“别赌气！这不是由着你性子来的时候！这是你半辈子甚至一辈子的事情！就花滑这行，你爷爷我，从三十岁开始当教练，到现在，也快三十年了，教过的学生，比你爹还大的都有——你知道我见过多少出不了头的选手？天赋不够是一方面，还有就是选错了项目！只想着往热门项目挤、只为一时意气......日后后悔都来不及！我告诉你，你宋叔叔是双人滑数得出的名教练，放世界上，那执教水平都是一等一的！你的双人底子就是我和你爹按照他的规划打的，夏宜姿就更不用说了，人都拿过世青赛双人冠军了！你们俩组队练双人，能走多远我不好说，但最差，也是个世界二流吧？冰舞呢？最好成绩是萧珊任鹏飞的世锦赛十六，然后王碧玉关喆两次进不了冬奥会！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国家的冰舞，不论是竞技水平还是执教水平，现在撑死了也就是二流水平！”
整条街上只有他们祖孙二人，头上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对面是他唯一的孙子......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能说出这样残酷、不加修饰的现实，很冷，但很真实，因为这就是现状。
孙骏遥说到这里，喘了口气，手上的劲道略缓了缓，说话语气也温和了一些：“......小光，你们年初的世青赛都只有30名吧，那么下死命地练，也就这成绩，现在只是青年组，成年组那得排到多少名开外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冰舞人少，上来就能挑大梁，可你挑得起吗？王关组合没法比世锦赛根本不是因为受伤恢复不了！是因为他们挑不起这个担子了！”
孙振辉没有回答，能够回答孙骏遥的，只有呼呼刮过的北风，来自西伯利亚，夹杂着雪花，砸在人的脸上，像刀子割过，生疼生疼的。
孙骏遥死死盯着孙子的脸，却无法从孙子的言行举止里，捕捉到一丝动摇的情绪，孙振辉就这么站在他的对面，眼神如古井一般，波澜不惊——拜他们从小的严格家教所赐，才二十岁的孙振辉，就已经比很多成年人都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的内心世界，二十年来，无人窥得。
“你知不知道你选择的是什么？一条路走到死的又是什么？”孙骏遥继续质问道。
“我知道，我选择的，是最难的一条路，我坚持的，是我自己的选择。”
同时孙振辉在心里回答道：因为我已经是冰舞选手了，我要为自己，为搭档负责，我的选择，早在两年前就做出了，我，落子无悔。
但是这些他没有说出口。
孙骏遥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他不算非常了解自己的孙子，但他知道这个孩子——很难做出决定，可一旦做出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依然不能劝说他回心转意的话......孙骏遥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你都考虑清楚了？再不后悔，就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了。”
“是。”
孙骏遥眯起眼睛，他的眼睛早就老花，所以惊觉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孙子已经成长为一个20岁的大小伙儿了，不过更有可能是，他很久都没有拿正眼去看他了，所以对这个孩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好几年前，那个死活练不出名堂来，只会给老孙家丢人的印象里。
原来他已经是20岁的大小伙儿了......
原来他已经是国青队的选手，出去比过世青赛了......
虽然这条国家队之路，并不是按照他们的规划来的，可他到底走到了这一步啊！
在没有他们搀扶的时候，在被他们视而不见的时候，在他们几乎将他遗忘的时候......
孙骏遥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也有可能是被北风吹的，可他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
“行吧，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不去就不去，你也是个大人了，也该自己做主了。”
“那我们赶紧回去吧，奶奶还等着我们回去吃元宵呢。”孙振辉赶紧弯腰搀扶自己的爷爷，转身往回家的路上走。
“喔。”
天黑之后，孙廷光才到，由于迟到，少不得挨了他妈的唠叨，孙廷光回不了嘴，只得向老爹求助，孙骏遥打断老婆的唠叨：“别说了行不行，赶紧拿条干毛巾来给廷光擦擦脸！人都冻僵了！”
趁擦脸的功夫，孙廷光悄悄问父亲：“那件事儿您跟小光说了没有？下周三，下午，在……”
“他不会去的，都代表冰舞比过分站赛和世青赛了。”
“那也能再转出来啊，冰舞能有什么前途。”
“你怎么就知道没前途？岳正韬都没说这个话呢！你急什么？还有李思芸，没前途人家能同意跟小光一起滑下去？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这不是我的主意，是他的主意。你当时没拦着他往冰舞跑，就过了这个村儿了！现在也晚了！”
“爸——你可不能看着自己的孙子……”
“我怎么着了？我这双老花眼看人比你可准多了！小光就该练冰舞，他就是国家队冰舞一号的料！”
孙廷光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父亲大手一挥，直接宣布不准备再争论下去：“擦干净了赶紧洗手上桌子！”
“爸！”
孙廷光的急，是有原因的。
这次冬奥会男单和冰舞的惨淡出局，让观众，以及上面领导都颇为不满，年还没过，上面就决定对这两个项目加大投入，这当然是好事，男单暂且不提，冰舞这边，上边已经批准了头号组合休赛季出国编舞特训的申请，wg虽然目前还是中国冰舞头号组合，但是两人心意已决，退役申请都交了的，自然轮不到他们。
轮不到他们，可不就轮到ls了吗？
而一旦出国特训，孙振辉就真的是在领导那里挂上了号，板上钉钉跑不掉的冰舞的人了，几乎不可能转项了。
所以双人这边，宋江川已经急了。
那帮外貌协会的家伙提名出的中国花样滑冰现役九大美女中，夏宜姿外貌是不是最漂亮还有待商榷，但经历最坎坷却毫无争议，差点就可以给红颜薄命（花样滑冰意义上的）做注解了。对于她的悲催命运和不屈不挠的努力，大家也都是同情、钦佩居多，并且都在设法帮她一把，尤其是她的恩师宋江川，一直没有放弃。
前任搭档李昂闹掰了，而且李昂受伤到现在还没恢复训练，候补搭档刘元凯选择了曲蕊……孙振辉嘛，是不如这两个，但也算是没有选择的一个选择，就他比的那次世青赛来说，确实托举、旋转都表现不错，看起来力量还可以，将来抛跳和捻转想必也不是问题，身高配得上夏宜姿，而且又有他父亲孙廷光的面子，宋江川很爽快地答应让他来试试。
但是孙振辉一直没来，理由是冰舞训练很忙，孙廷光很吐血，一直没敢告诉宋江川。同时夏宜姿也一头扎进了女单的大坑里，宋江川屡劝不听，也就不好催孙廷光这边，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
不过现在，这件事已经不能再拖了，最迟拖到赛季结束，必须给个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