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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少狼主连番铺排，郑文贞心神恍惚，却有一大半没听进耳内。
遥遥只听众人起身出殿之声，她抬起头来。不知何时，殿内只留下了她和丁萦两人。
郑文贞无言以对，忽听丁萦说道：「且去瞧瞧我那张面具？在山上放了几个月，也不知道铺尘了没有。」
男子领着女子到了殿后。为什么他数次三番提起面具？他是在嘲讽我吗？丁萦似乎知道女子心中所想，笑了一笑，说道：「郑姑娘，那正是我带你回来的目的。」
女子皱了皱眉。「回来？」
丁萦却没再说下去。两人走入墙中恰似黄庭城内密道的阴凉秘道，只见阶梯成螺旋状上升，竟似是一步步往山上更高处而去。
郑文贞暗暗惊疑，只听丁萦说道：「它晚上得见月光。」
他走在前头，不曾回首去瞧郑文贞面色，却主动点出正题道：「你可曾听过四种超脱凡胎之法？」
郑文贞忆起昔时所读一本古旧经藏，点头说道：「此说来自最初仍是天下儒教正统的东逸神洲三大学宫。大魏时学宫渐渐衰微，西月魔洲文教一脉驳斥四法之说，认为是旁门左道，倒过来影响岳麓在内的中土书院。当今之世，诸子百家声势俱已不如往昔，此说也就无人提起。」
说至此处，她摇了摇头道：「飞升终是万中无一之事。修行中人不念身边事，却痴迷于镜花水月，实属不智。何况就是求得一人解脱，世上仍是纷扰不休，说破了，不过是一人清福而已。」
女子哪怕学的，是明面上不容于正统文脉的苛刻法家，却不见得对世间一味无情。听闻飞影就曾说道，杀一人而救万人，是谓大仁，远胜于救一人而杀万人的短浅小仁，是故才有当日牵连无辜无数的禁武令一事。
谢先生则以此为无谓杀孽，是以死去妇孺角度，觉其并无取死之道，而视杀之为不仁。
飞影从性恶论，引伸至法家刑法治国，只重果而不重因，只须达到目的，则尸横遍野，俱不足道。故法家又设连坐法以收威慑之效，非徒受牵连者真就该死，为国者只重全局，不理小角一二子死活而已。
郑文贞透过法家古籍，得窥飞影学说大概，虽则大多认为是长治久安之法，但当沈轻柔，以至丁萦将之付诸实行，女子却感到难以遏制的不适。
难怪当日谢先生容忍师弟狂悖，已是十年之久，终于出手除灭飞影属下暗部，实在是人天生有恻隐之心，明知当为而难为之。
可她却早已下定决心，亲眼见证眼前男子的反击一着。哪怕鲜血满路，白骨遍野，只须真能推倒沈轻柔……
却听丁萦轻轻一笑，说道：「东逸神洲虽是眼高于顶，与北冥神洲争持神洲之名，论气概眼光，却在六洲居末。今人竟连超脱大事，也视之为小节。修行仙道一事，关窍可全不在飞升之上。尘世日后千年去向，都在于此。不然一座莲花塔，何至引出这许多事来？」言中颇有嘲弄之意。
「你可知仙人二字何意？人在山上，登高而望，所见所思俱非旁人能及。沈轻柔、叶想容，求的都是这份眼光，绝非只为造就无上杀力而已。所幸沈轻柔所谋虽远，终是心思繁杂，不利修行，远不如黄梨一心一意。」
丁萦淡然说道：「只须同是凡人，我两人之间胜负便犹未可知。」
郑文贞皱眉说道：「你要乘着沈轻柔未成地仙，便下手杀却，如意算盘虽响，却显然全没把黄庭开进湘境的大军算进内。不说先生眼见沈轻柔遇险，随时会下山来，只是一个冷荷已经难以对付。令尊能否平安前来相助，尚且难说得很呢。」
丁萦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自信的笑容，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李长天，身影高大得把阴影都挡在背后。男子虽是世人眼中狼群的领航者，为罪恶骑匪吹响劫掠号角之人，在狼山群狼看来，却无异犹如遮天大树。
既为狼性于人间之化身，武略才具更足慑服群雄。
「是故先前提起的四法超脱才显得重要。郑姑娘，如若明知正面兵阵难胜，奇兵也就成了重心所在。谢先生创立黄庭以来，屡次违背天子意思，先是屡次婉拒入京面圣。张逸为图谋大事，多封书信寄往西山，先生一封不收，真是昔日情谊就能解释？」
丁萦悠然神往。
「陆地神仙与天子坐而论道，并非虚语，古时早有先例。先生哪怕年岁老迈，余威犹在，只须在世一日，叶想容就动不了黄庭。若到这般境界，权谋心术何足道之？」
两人言谈之间终于走出秘道，果如郑文贞所想，是又登上了一座山峰。此处位处寒露殿后，方是狼山最高处所在，明月照在林外寒泉上，但见树叶乌黑与夜色相衬，不时有一两片堕落水面，泛出道道连漪。
丁萦在泉水旁俯下身形，双手从泉中捧出一张白银面具来。
只见它外形作奔狼模样，前额镶有一枚小小紫石，造工甚是精细。
「家师去时留下物事不多，这已是其中重中之重的一物。」丁萦似是颇为感慨。「除先生外，世间只数家师真心待我。哪怕是那任浪来……可惜先生终是老了，竟连这小小一片面具也容不下。不然我师也不至身死异乡，只为保存『它』……」
他忽然将面具递给女子。「我曾认定你是最适合的人，不只于志向才智，更在心性。还请一观。」
郑文贞微一迟疑，接过湿淋淋的面具。但见其上纹路细腻，显是高手匠人呕心沥血的杰作，却不似是皇朝造物。
一凝目间，目光登时为那小小一枚紫晶吸进。眼前事物好像漩涡般卷曲着扑来，只教女子眩目头昏，天移地转，星辰好似顷刻换作了骄阳，又如身陷幽泉寒阴，通体冰凉彻骨，不由得大叫一声，往后直飞出去。
落地时面具脱手，险些落在女子脸上。郑文贞挣扎着爬起身来，只见明月照人，松影疏落，一时如在梦中，再也不敢去看那面具，就欲向丁萦责问，却见树林后走出一个人来。
绿袍如水轻柔，王潼秀悄悄步至月光之下，脸上笑意放肆得可爱，就像江南清风吹到了这座罪恶滔天的山峰。
「你果然没有选错人。」王潼秀柔声说道。「她很好。」
似是意料之外，又早在来前猜想之中，郑文贞不知如何应对王潼秀，仍旧冷起一张丑陋脸容。不为人知的是，这两名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女子，曾经在藏书阁上有过一面之缘。
而她却没想到，王潼秀竟是记住了那个只知读书，死板无聊的丑女子。
「你素来有你的打算，这回自是也依你的意思干。」王潼秀说道。「说到底你才是少狼主嘛。」
丁萦点头。只见男子转过身来，身形遮住了不合时节地圆满的月光。
「你不是想知道此行为何而来？」他说。「只须你在开战前制好我要的人皮面具，从今以后，这片面具就归你了。」